2013年12月8日星期日

【斜陽的張少芳】2009-10-16

(一)

  「斜陽無限,無奈只一息間燦爛……」
  
  梅艷芳是張少芳從小便喜愛的偶像。她記得在梅姐的一場演唱會的結尾,當梅姐唱完《夕陽之歌》後,拖著長長的雪白婚紗拖尾裙,站在舞臺上的高梯上面,然後中氣十足的呼出一句「拜拜!」那像是一句充滿著迴音的訣別,盤旋於她的腦海中。不過她的回憶再加上近日的消息,那一句迴音的訣別,好像要愈來愈大聲、愈來愈接近。





  這晚天上一片璀璨,萬里無雲,唯獨有星星閃耀著那紫藍的一片穹蒼。群星爭艷逐麗,拼發出最閃耀的光芒。在一顆曾經光耀萬千的巨星殞落後,餘下的,仍努力掙扎閃著。

張少芳駕著一輛計程車,車上的紅燈在萬千金黃的明星下亮起,車上的收音機播放著梅姐的《夕陽之歌》。車頭放著幾個精緻的彈簧小擺設,旁邊放著一張梅艷芳在93年推出的專輯──《皇者之風》──那是梅姐的一張濃妝照片;車尾放著幾個花花綠綠的枕頭,不像其他司機那亂放的紙巾盒和碎紙包。張少芳望一望倒後鏡,用右手瀟灑的把那頭長長的金黃曲髮撥向後,然後束起了馬尾,一邊說著:「欸,一排車都掛著紅燈籠。」然後她把收音機的音量扭大,邊哼著歌。

「沒‧辦‧法‧了,靚女,」一把聲音從對講機那邊傳來,每隻字都清清楚楚的。「夜晚的生意特別難做。又通宵小巴、又通宵巴士,現在過時過節又有通宵鐵路。你說我們的士的生意怎麼做下去?如果每個司機也有你的美貌,一群乘客拜倒到你的石榴裙下,我們的士業界的生意定然大升。」在對講機機另一端的司機半埋怨道。在車上的少芳,也不放過這個空檔,急忙對著倒後鏡──畫著兩條清秀的幼眉、塗上潤亮的口紅、抹著淡粉的胭脂──補妝。

12月30日的晚上,天氣特別寒冷。張少芳車上的收音機也播放完那首《夕陽之歌》,電台的新聞報導也在校對時間的四聲「嘟」後開始。一陣標題音樂播放後,新聞報導員發送大氣電波:「香港著名歌星梅艷芳於養和醫院病逝,終年40歲。」那正畫著右邊眉的眉筆,在第一句報導後貼著臉滑下,沿著右邊的眉向下劃,刻下一道黑黑的線。

「吓?死了?」在對講機另一端的司機突然大呼,又忽然冷靜下來。「唉,要走的總得要走。病了這麼久,離去也是一種解脫。」他那慨嘆的語氣,像是經歷過多少次人生的無常。

但張少芳,像被攝走了靈魂,整個人動也不動,坐在車上楞住。那畫眉的手依然高舉著,那塗過口紅的嘴巴張開著,那畫錯眼線的雙目無焦點的瞪著,臨時做不出甚麼反應來,卻在眼球中隱隱約約見到有點淚光泛起。她心裡面不相信剛才聽到的是事實,但又暪不過自己的雙耳。她心裡面傷心欲裂,又在相信與不相信之間思考著、矛盾著,那百感交集的心情,混不清、分不開。

對講機另一端的司機接著說:「梅姐一生,叱吒樂壇多年、芳華絕世多年、艷壓群方多年,就因為一個癌症,一切都化為烏有。」張少芳這時記起梅姐在舞臺上最後一句中氣十足的「拜拜」。「唉,『人一世』,甚麼也想擁有,卻又甚麼也帶不走。梅姐認真可憐。」他連連的嘆氣,張少芳就在連連的深呼吸著。她一直都接受不了這個消息,她想不到梅姐的堅持奮戰,到終也化成一個幻想。她以前只知道梅姐是她的奮鬥目標,只知道梅姐是她的好榜樣,只知道梅姐是她的精神支持,只知道梅姐的存在是她的必需品。但她現在甚麼都不知道──

卻只知道哭泣。

「喂,芳姐?」聲音來自對講機的另一面。但張少芳卻沒有任何回應。車頭那紅紅的燈牌亮著「H」「I」「R」「E」四隻白字,依然血紅般的亮著。

漂亮的張少芳,那被淚痕擦花了臉,不再漂亮。


(二)

「喂,阿芳──」
翠樺在走廊叫著。張少芳立刻從課室裡探頭出來一望。

還未滿十七歲的張少芳,五官就很標緻,一雙迷離的眼睛,在光線下泛起粼粼波光,是一對漂亮的「姊妹港」。那清秀的眉,第一眼看過去,便會覺得是用了幼毛筆輕輕地勾劃出清楚的兩撇。她擁有高眺的鼻樑,但毫無高傲自負之氣。那張瓜子的臉,戴上了紅紅的嘴唇。她把那半卷曲的長髮束起了一條馬尾,烏黑濃密的秀髮在光線下特別閃亮。她笑起來,半有含蓄,半有青春的無知好奇味道。穿上東華三院伍若瑜夫人紀念中學校服的張少芳,此時此刻,在那深色格子裙與長袖羊毛寶藍外套下,她身上滲出一絲又一絲青春燦爛的味道,特別有陽光照遍大地、萬物苒苒生長的氣息。

「阿樺?」她的嗓子特別高音。「有甚麼事?」

「籃球隊要練習了!」翠樺特別興奮。她指著走廊對開的籃球場上,邊跳邊笑著說。「趕快來陪我去看!」

翠樺上中學前,早已聽說過學校籃球隊的歷史與風采。不知原因為何,學校的女生總會對籃球隊、足球隊的男隊員特別有興趣,特別是球隊隊長。或許他們的領導氣勢,在偌大的球場上,大聲喝令「回防」、「進攻」,那威武的聲音在廣闊的球場上迴盪響著,不知不覺間觸動了年輕女性心底的悸動。如果隊長的身材比較碩大,肩膀稍為寬廣一點的,有著黃德斌的身型,更會令女學生為之傾慕;如果隊長的五官端正,不是粗眉突眼、「臘腸嘴」,想必是受盡女學生擁戴,情人節收到朱古力的份量也許相當驚人。

正當翠樺對籃球隊的練習興奮得手舞足動,緊張的心,裡面正怦怦的亂跳時,張少芳卻搖搖頭說「我不能陪你了。我還得趕起那一份專題研習。」這句話像潑了翠樺一頭冰凍的冷水。

「怎麼搞的!有很帥的隊長咧!怎能不去?」翠樺對張少芳的反應感到不可思議。張少芳用了一個苦笑拒絕。「來陪我去吧。」翠樺抓住張少芳的手,嬌嗲著。她想用軟功讓張少芳受落,好讓自己有個伴。可是張少芳卻說「不去了」,便擊破了這個軟功。

「那個帥隊長咧!」翠樺見軟功失效,便立時瞪起雙眼直望著張少芳,強調地說。「不是吧!才是10月,學期初趕甚麼功課?快陪我去看帥哥吧!」她皺起了眉頭說「來!」然後強拉著張少芳的手走。張少芳當時心裡有些許悸動,想著:看一眼又有甚麼所謂,時間不會浪費太多的。

「不要吧,」張少芳還是堅決的拒絕。「要是我走了,其他的組員怎麼辦?」她用力甩開了翠樺的手。張少芳又想:其實其他的組員還沒那麼快到,而且她們也許會先到球場一看才上來,要是我不去,不是很吃虧麼?

教室裡的風扇轉動的聲,「啪、啪、啪」的,很有節奏,很清脆。那近走廊的一個個玻璃百葉窗,有些也是缺了兩三塊的,穿了一個洞來。窗外連綿不斷的蟬鳴,像開了擴音器,特別響亮。不夠集中的人總會被這麼一陣聲音打亂了調子。

「隊長落陣咧!」

窗外的蟬鳴,那「嘶嘶」的叫聲,依然響亮。

「我還是先做好自己的事吧。」張少芳突然想起自己近幾次測試、默書的成績每況愈下。「我以前的成績不是這麼差勁的,怎麼可能每次都剛好合格──這不是我,更不應是我。」她看著玻璃窗上映著的自己,那一副瓜子臉、那對「姊妹港」、那對清秀的眉、烏黑的頭髮──這副青春的花容雖算不上是天姿國色,但也應該可以結識到好的男孩,應該在中學時期青春一番──「我是讀書的」──她想。

「現在,」翠樺說。「現在你是中學,不是小學咧。」然後翠樺嘆了一下氣,「算了,不強人所難。」然後她便趕著離開班房,又再手舞足動的跑走了。

灰黃的牆,在放學後的黃昏,映得特別灰黃;墨綠的黑板,在斜陽殘照下,照得特別黑。雖說是夏天的時份,但今天的天也黑得特別快,窗外也亮起了刺眼的黃色街燈,把教室裡面照得更黃。書檯那甲板木與鐵鏽骨架,與那鐵鏽的椅子,成了張少芳的暫時伴侶。

離校時,張少芳走過那夾雜汗水與歡呼、體味與喝采的球場──「回防!」她正回首一望背後那個充滿誘惑的球場,卻因為球場上的燈太光太猛,張少芳睜不開雙眼,低下頭去,驀然回家。

青春的張少芳,那孤單瘦小的身影,添上了一份不應有的鬱愁。


(三)

「遲遲年月,難耐這一生的變幻。」

「司機,麻煩你到大埔工業邨豐利大廈。」一位西裝畢挺的男人,氣吁吁的衝進張少芳計程車的後座,手提著一個公事包,和一個黑色的盒,那個盒子看起來看硬。

「Okay。」張少芳揮一揮手,瀟灑的一句英文,便腳踏油門,那個「紅燈籠」,也蓋下去。

「小璐──」那男人氣還未喘好,便拿出手提電話談起來。「我現在要去練習今晚陪不了你,你今晚要等我回來嗎,我看還是不好因為我怕今晚排練會練得太晚。」雖說他上氣不接下氣,但說起話卻毫無停頓,連珠炮發。此時的張少芳起了愛聽的本性,裝作弄一弄倒後鏡,其實是讓倒後鏡映著那位西裝男,來一個聲畫俱全。

張少芳正播著梅艷芳的一首《夕陽之歌》。她覺得現在的歌手,甚至梅姐的徒弟,要拍得上梅姐,還不夠班。她特別為西裝男,把音量扭細一點,好讓吵不到她的乘客。忽然卻傳來一陣吵耳的女人聲,嘰呢咕嚕的從電話裡傳來。至於內容是甚麼,張少芳卻聽不清,但那把聲音倒是把她嚇了一跳。

然而那西裝男一臉冷靜。

他掛掉電話,一臉頹然,但還是氣吁吁的喘著,又緩緩地把手機收回褲襠裡。

「女朋友哩?」張少芳嬉皮笑臉的搭嘴說。

只聽見後座低沉的一聲「嗯」。

張少芳望了望在倒後鏡中的西裝男又說:「女朋友呢,有時候需要多一點陪伴,不能因為忙這忙那,忙到把她忘了。」她見到倒後鏡的他,從裇衫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一本黑色皮面的記事簿,口中嘀咕著:「二時正……天水圍……四時正……屯門……六時半……沙田……」

「司機麻煩你,前面落車便可。」他突然道出。車停下,錢收下,人走了,「紅燈籠」也重新掛起。

「唉,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的說話。」張少芳慨嘆著。「現在的年輕人……」

「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樣的啦。」從計程車對講機另一端傳來了聲音。

「達叔,以前我們都不只是顧著工作,不理伴侶的。」張少芳說。「工作的根本,就是賺錢養家、為伴侶。可現在的人就只顧著工作和工作,都忘本了!」

「現在生活艱苦嘛,靚女。」達叔說。「我都跟你說過了,現在想要成家立室,不是輕下承諾的事了。但其實我們的年齡,也該有婚姻了。最好,便是娶到你這個靚女。」

「那個女的又是,毫不體貼,又不夠溫婉嫻熟,誰要娶到她便是三輩子倒楣!」張少芳正駛離大埔工業邨,也把話題給駛走。「甚麼都是新不如舊了。」

達叔半帶嬉笑的說:「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一向愛工作的。」

「我以前的男人才不是!他很顧家的,凡事都照顧周到。」

「要是照顧周到便不會在那個情況時,拋下你離去了。」達叔冷冷的反駁說。「芳姐……」達叔又苦口婆心了。「唉,你常說他有甚麼好甚麼好,卻不能盲目的看著他的好。你這樣不又是跟這一代的人一樣──說甚麼『愛情是盲目』的?你也得向前看吧。」

張少芳深呼吸了一口氣。

「剛才那個男人拿著的好像是一件樂器。」張少芳裝起疑惑地轉移話題。幸好那是個對講機,看不到表情,不然便掩飾不了張少芳現在憂愁的表情。
「唉。」達叔在另一端嘆著氣。「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的說話。」

張少芳踏著油門,那輛計程車駛過一盞又一盞的街燈,一時黃、一時黑,一時亮、一時暗。車前的那個「紅燈籠」的小牌子也重新抬起頭來,表示那輛是可租用的計程車,也表示這輛計程車需要被彌補。但那股潛伏已久的暗湧,時起時伏。又似乎天氣愈來愈冷,一陣陣刮肉似的寒風刺得張少芳疼痛,使她心裡的起伏更大。她攪上車窗,好讓心裡不再寒。但怎樣也擋不住漸漸滲進車內的寒氣,一絲絲、一縷縷,化成好幾把利刀,在張少芳的皮膚上,逐寸逐寸的割,輕輕的割,只見血、不見肉,卻傳來陣陣刺痛。然後那陣寒氣慢慢又會鑽進心房裡,化成好幾隻手,緊緊地絞著,絞得連心房的血管也漲了起來,彷彿要把心房絞碎為止。

張少芳按著忍忍作痛的胸口,把計程車停靠在路邊,亮起車尾的事故燈。

「喂,」達叔叫著。「芳姐?」達叔連叫了數聲「芳姐」,但沒有回應。「你在嗎?」「芳姐,你沒事嘛?」達叔愈來愈緊張。「芳姐!」

瀟灑樂天的張少芳,那被緊捏著的心,一聲不發。


(四)

「你沒事吧?」

張少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。床邊有個身型高瘦的男人正坐著,雙手像祈禱著的放在額前,卷曲著身子向前,頭向下,一臉苦惱的皺著眉。

他聽罷始慢慢抬起頭來:「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你才對。」他幽幽的道出。

張少芳在床上,沒精神地說:「我見你堆了一臉愁容,比我的病更要辛苦,不是更應該由我來問你麼?」她即使病重在床上,仍然關心這個男人。

「醫生說你有心臟病──」他皺起眉,雙眼十分有神的看著張少芳。「是家族遺傳的。」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,也許世上再沒有人比他皺的眉皺得更深。「你為甚麼不早一點跟我說呢?」

此時的張少芳,比以前的瓜子臉更瘦削,一對「姊妹港」也深陷在兩個顴骨之上,使兩個顴骨看起來更加突出,鼻子看起來也不是很高了。那副蒼白的臉上,掛的卻只有淡白、淡紅的嘴唇。這副容貌,即使只有一點痕跡在臉上,也會被放得很大。她沒精神地塌在床上,一頭散髮亂擺,有些更打了結,似乎很久也沒有梳洗過。

「早一點說,會改變麼?」張少芳說。

醫院窗外雖然仍有陽光,但卻灑起一陣午間的雨來。雨線在陽光下閃爍,像灑下一絲絲蠶。

「芳,我下個月會跟她到紐約的曼哈頓去。」他沒有回應張少芳的問題。「我們在那邊結婚,然後定居。」

「恭喜」這句話,張少芳只掛在嘴邊,卻怎也說不出嘴。她愣住地看看他的雙眼,又看看雨外的雨絲,心裡一陣難受,鼻頭感到一陣酸──其實她的心裡是很嫉妒,嫉妒得只知道哭。「志強──」張少芳想了一回才開了口抖震地說。「到底為甚麼要離開?」

張少芳已經病得沒甚麼精神,仍然用懇切而濕潤的眼神看著志強。但志強卻不敢正視她的雙目,到底是怕被攝走,還是怕面對?

「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。」張少芳說著說著,眼眶裡泛起了一點光,也正蘊釀著一場洪水。

「從前的我不是這樣,因為這──」志強回應。「芳,拜託,不要再說從前好嗎?」

「你以前很照顧我,現在你還是,對嗎?」張少芳那股妒忌使她終於決堤。張少芳凹陷下去的雙眼也變得通紅,一行行淚水直流在她的臉上,使她的樣子更難看。

「那是因為……」志強彎前了身子,張開了雙手,正想作直接回應解釋,卻只嘆了一聲後又靠回椅背坐。「變了,」他說。「一切都會變。」他冷冷的道。「像這部電話一樣。」他拿起電話就說。「以前就只有通話功能,現在卻甚麼連拍攝、遊戲都做到。」他又把電話收回。「也像你的樣子。以前的青春可愛,現在也……」他看著張少芳那病得塌下來的臉容猶豫。「現在也變得成熟了。」

張少芳堆了個苦臉,苦得嘴角直拉向下,又猛地搖頭。「看!」志強說。「這就是變。」張少芳聽後只哭得說不出話來,整個人也崩潰的在床上。

志強看到張少芳的樣子,也生起了一絲憐憫,心想她也曾是自己的枕邊人。「芳,我知道我有外遇,是我的錯。但你也得知道一切都會變的,物會變、情會變,就連──」他想了想。「就連你的性格也變得開始嘮叨了,你的樣子也變老了,你明白嗎?」

「這就是離開的原因嗎?」張少芳抽泣著說的一堆話,很難聽得清潔每隻字。「這就是你要不我的理由嗎?這就是你跟她一起的解釋嗎?」

「我說,」志強嘆口氣。「我要怎說你才明白呀?我就是不愛你了!」

「因為她?」

「不!是因為你醜了!」

房裡一片肅靜,雨也停頓了,醫院外的路上一灘水、兩灘水,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得更刺眼。

「喂!」此時翠樺正好來著探病,她一開門便見到志強瞪眼張臂的對著張少芳。「你又來幹甚麼?」她拿著數袋水果,一見此景,立即由一個平和的面孔轉為忿怒,指著志強喝罵。「你傷得阿芳不夠麼?還要來傷多一次?」她的罵聲震撼了整間醫院,病房裡其他病人也向翠樺投向一個不屑的目光。正當幾個姑娘也趕過來時,翠樺甚麼也沒有理會,連忙一個急步衝向志強再喝一聲:「走!」她直指著病房的門口,怒瞪著志強。志強也只好無奈地,在眾人目送下離去。

「他以前不是這樣的。」張少芳抽泣著說。啾嚕啾嚕的鼻水聲在寧靜的病房裡很清晰。「他以前……」

翠樺在旁邊嘆了口氣,便放下那數袋水果在床頭旁的茶几,坐在剛剛志強的座位,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張少芳。「以前的他已經走了,忘記他吧。」翠樺摸摸張少芳的亂髮,心裡一陣心酸。「聽我說……好嗎?」翠樺見到張少芳現在的樣子,不禁鼻子一酸,聲音也沙啞起來。

「志強要結婚了。」

正午的太陽,曬得正猛,剛下完雨蒸發起的氤氳,讓人感到難受,難受得不願再在戶外逗留多一秒。

翠樺把雙手抱在張少芳的腰後,把張少芳摟在懷裡,呵護著。張少芳的雙眼哭得浮腫通紅,在翠樺的懷裡哭得更厲害。那一對「姊妹港」已被海嘯淹沒,海水湧進山谷裡、湧進城市裡、湧進血液裡。張少芳整個人的水份也被海水的鹽分搾取抽乾,縱使滿臉流涕,臉上的皺紋,愈哭愈顯現。才二十九歲的張少芳,卻在這時老如六十,一夜白頭。

「我的美貌給了他,我的青春也給了他,現在他要走了,現在他要結婚了──」

「現在他變心了……」

曾經主動的張少芳,在翠樺的懷裡,被海嘯淹死了。


(五)

聖誕的氣氛仍然很濃,濃得鼻塞了也嗅得到。

尖沙咀的燈飾還沒有卸下,卻已換上了「迎接2004」字眼的燈泡;香港沒有下雪,卻冷得像四周也結冰似的;天還沒有亮,卻被城市那寂寞的燈光照得一片光亮;夜已經很深,卻沒有人在睡。

因為血流得真快。

從心臟裡怦怦的泵進、又怦怦的泵走。縱然血流得多快也好,張少芳的表情依然是僵硬了──或許,心情也是。

自從因心臟急病送院後,梅艷芳對張少芳的影響更大。自小在荔園演出,縱使父親早逝,但卻努力刻苦奮鬥。雖然張少芳沒有像梅艷芳那樣刻苦的背景,但其獨自奮鬥的經歷,特別是一個女性如此的吃苦,使張少芳十分佩服。而張少芳更加佩服的,是梅姐長期以來,樣子都沒怎改變,保持一直的青春美貌──從前的「妳」,就是這個樣子。

凌晨2時50分。

這一分鐘──時間停留在這一分鐘;對張少芳來說,這個世界不會再復生,雖然她曾經都這樣覺得。

這一分鐘──聲音不再有震動、形象不再有改變、身體不再有觸感;張少芳似個活死人般坐在車裡,隔著一副皮囊。或許,她終於封鎖了自己的靈魂。

這一分鐘──張少芳仍是不明白……

一片穹蒼下,甚麼都有,甚麼都沒有;一切來了,又走了;這邊哇哇落地,那邊唱著Amazing Grace哀悼;肥皂泡吹出了七彩,轉眼又破了。流星拚命的劃破這一片穹蒼,可是最終也在閃耀中磨滅了自己的生命,比眨眼的時間還要快,「咻」一聲在眼前死去。萬物在這一片穹蒼下,有生有滅,輪迴不止。我們生了又滅、滅了又生,就在這麼的一瞬間,就在這麼的「一粟」。問題是──既然生了又滅,這邊兜兜轉轉又一圈,那麼我們為甚麼需要製造過去與歷史?為甚麼肥皂泡要亮出七彩又破掉?為甚麼流星要拚命擦亮自己又磨滅掉?既然大局已定,為甚麼我們還要刻意在這個圈外添加一條不相干的線?為甚麼那條線總是用玻璃碎造,閃閃發亮的誘人去觸碰它,卻會被它無情地割損?

「司機,麻煩你到葵芳巴士總站。」

一個女乘客在一個突然間上車,可是張少芳沒有給任何的反應。車前的紅色牌還沒有蓋下去。

「司機?」那女乘客提著兩個手提行李袋,踉蹌地將整個人連行李擠上車後,狼狽地關上車門。她一早叫張少芳,但依然沒有反應。她整頓好,將行李放好在車後座的空位子之後,靠前拍了拍張少芳的肩膀。

「誰?!」張少芳的一叫,嚇得那女乘客頓時彈後,緊貼著椅背。張少芳的反應可能有點過大吧,或許她不該在張少芳封閉自己時上車,或許這是個錯配。

張少芳這時才從剛剛幾乎崩潰的狀態中,用著僅餘的精神重拾過來。縱使重拾到的狀態始終未能如常,但她也不能錯失一位乘客,只好堅決的撐著。

「少芳?」那女乘客在後座驚訝的發出這個疑問。

「你是──」張少芳聽到別人呼叫自己的名字,可是正狐疑是誰。

「張少芳!」那女乘客興奮得在車廂裡躍動起來,整輛車子也在搖晃。「你還在幹這行呢!」

「翠樺!」張少芳的精神慢慢集中起來了,也像開始恢復過來。

「想不到在深夜中竟然遇上你。Oh God!」翠樺興奮的說著。「You know,我差點認不出你了!」

「你變了。」她倆同時說同樣的話來,然後只有翠樺為此而笑起來。

車上的「紅燈籠」似乎又可以再次蓋下,張少芳踏著油門開車去。

「你還是這麼漂亮,阿芳。」翠樺帶著欣賞與羨慕的眼神,笑著地說。

充滿疑惑的張少芳,在梅姐逝世的陰霾下,愈被迷惑。


(六)

「你真的很漂亮,芳。」

春天的花,永遠都是開得最燦爛的花。公園裡蘊存著一陣陣花香。那是小黃菊的菊香,那是桂花的清香,那是大紅花的甜香。那陣陣花香夾雜著的,是青澀的草味。有人喜愛,有人討厭,不過不得不否認那就是大自然的清新。

「芳,」志強喚著張少芳,張少芳頓時把耳朵靠近志強。「我們結婚吧。」志強輕輕地在張少芳耳邊說。公園裡志強摟著張少芳的腰,張少芳整個人也靠在志強身上。二人在公園裡的小徑裡逛著。

張少芳身穿著一件鮮藍色的大棉褸,臉上化著淡淡的素妝,身上用了香而不濃的的玫瑰味香水。張少芳的二十五歲,鮮如花、香如花、美如花。

張少芳含蓄的笑了一笑。「你有戒指麼?你有花麼?如果沒有就別學人求婚了。」

「不用了。因為我就是你的戒指,你就是我要的那一束鮮花。我要在你最美的時候,拍下最美的結婚照。」他再靠近張少芳的耳邊,緩緩的送最甜美溫暖的甜言蜜語進張少芳的耳中。

張少芳只是輕輕的笑了一笑,「嘿」一聲的,從志強的懷裡蹦跳開去,在公園的小徑中,張開雙手地跳著,像花燦爛地開著的。

「芳,你真的很美。」志強在旁邊看著這朵鮮花說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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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真的決定了?」翠樺皺著眉問。在茶餐廳裡坐著張少芳和翠樺二人,翠樺正攪拌她那杯冒煙的熱檸茶。張少芳沒有道出答案,只是默默的點頭。「你真的確定下半生跟定了他?」翠樺反覆問著。

「我真的喜歡他,他也真的喜歡我。」張少芳說。「熱奶茶。」穿著白衣的侍應搭著一條「祝君安好」的毛巾在膀上,快速的遞上一杯同樣冒煙的熱奶茶,可是因為太快的原因,那杯奶茶瀉了不少在墊著杯的小白瓷碟上。

「或許對吧。」翠樺帶著擔心的語氣說。她放了兩匙糖在熱檸茶裡,又在攪拌。「他說的也沒錯,保留最美的樣貌。你真的很美,少芳。」翠樺用著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張少芳。

「也不及你呢。」張少芳掩嘴笑著,好得不露齒,保持形態。「你不也是搭上了那個籃球隊隊長到現在麼?」

「他這個混蛋也不好提了。」翠樺用力的截著杯中的檸檬。「你又是,那時也叫你到籃球場看他的練習,你卻只顧學業,對男人提不起興趣似的──」翠樺呷了一口熱檸茶,可是剛才截得太用力,整杯也酸溜溜的。「好酸!」她扭緊的臉叫人發笑。「現在那個志強你卻毫無理由的撲過去。」

張少芳又是「嘿」的笑了。

「要不然就是他的甜言蜜語,弄得你神魂癲倒。」

張少芳又笑著不回應。

「再不然就是他懂得用催情藥囉!」

「吁!」張少芳對這句話很敏感。「他只是說我很漂亮。」

「就只得這些?」翠樺疑惑的皺緊眉。「真是不可思議。」

張少芳又笑著說:「你別妒忌。」從她的笑容,可以見到她那深深的梨渦。那些像漣漪散開去的笑紋,滲進了每一個望見她的人的心裡。

「有甚麼好妒忌!」翠樺瞪眼皺眉的說。「我也快跟他結婚了。」

「你也結婚?」張少芳感到十分驚喜,她笑容顯得更燦爛。「又說他混蛋?」

「他總是對婚事漠不關心似的。」翠樺望著她攪拌多時的熱檸茶。張少芳只是在旁看著心中甜絲絲的翠樺,然後微笑。「近來好像很多女性在他身邊兜搭……」翠樺嘀咕著。「他也常夜歸。」她多呷一口酸檸茶。「從前的他不是這樣子的。」

「所以你要用結婚綁著他?」張少芳逗著說。只見翠樺在旁微笑點頭,沒有說話來回應。

鮮花般的張少芳,笑起來的樣子,添上了不再擁有的喜悅。


(七)

「曾遇上幾多風雨翻,編織我交錯夢幻。」

停靠在馬路一旁的計程車裡仍舊放著梅艷芳的《夕陽之歌》,背後仍舊亮著橙黃的事故燈。天空上看不見穹蒼,一片烏暗。雖然大家都知道滿天繁星,但城市的燈光太耀眼了,看不到眼前的美。

張少美在車內,捏著自己的胸口,似乎心房愈來愈痛。

「芳姐!」達叔繼續在對講機中呼叫著張少芳。「你心臟又出事嗎?」

張少芳仍然沒有回應。

數輛風馳電掣的車駛過張少芳的車,呼呼嘯嘯的嘲笑聲,嘲弄著她的人生。每一盞高速掠過的燈是每一張幻燈片閃過的片段。

「咻」──

小時候努力讀書,對自己的成績不及之前而感到相當的氣餒。或許是自己不夠努力吧,或許是過去太風光了。籃球場上的誘人之處,張少芳看不見。

「咻」──

長大後望回自己的童年,張少芳覺得自己是相當的呆滯,現在的她卻會覺得平淡就是美。或許她根本不會選擇,或許是過去太風光了。所以跟著一位懂得欣賞自己的人。

「咻」──

懂得欣賞又如何?可憐的張少芳被丈夫拋棄,就在她的病最嚴重的時候,被狠狠的拋棄。「可能是自己的美貌不再吧。」她是這樣想。或許她保留不住自己擁有的,或許是過去太風光了。她只好嘗試去彌補,但彌補著自己的缺陷卻成了缺陷。

「咻」──終於有一輛車停下來了。

就在回憶漩渦的最深處,停下來了。不過,即使在這處停下來,蓋著了「紅燈籠」,也許都不能把張少芳從最深處拉回來。

一切都來得太遲了。

「芳姐!」達叔的車停在張少芳的計程車後面,同樣亮起了事故燈。「芳姐!」達叔在張少芳的車窗外敲打著。此時張少芳才掙扎著打開車門。達叔迅捷的把張少芳扶上他的車後,便趕快駛到威爾斯親王醫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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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次。這是張少芳第三次因心臟病入院。第一次是小時候,她證實了她患上家族遺傳性的心臟病,家人在哭泣;第二次,不提也罷,證實了志強的為人,張少芳在哭泣。

「達叔,」張少芳白了嘴唇,沒氣地說。「謝謝你。」

「不用謝,」達叔笑起來,把臉上的肥肉都堆起了,哪裡是年老的皺紋,哪裡是肥肉的摺紋,分不清。「大家都老朋友了。」

「老朋友?」張少芳猜想著問。

「對……呵呵……」達叔這次卻尷尬的笑了。「老朋友。」

「達叔,」張少芳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。「其實我知道你的心意。可是……」張少芳似乎想不通,需要猶豫多好一會。「可是我仍是接受不了。你明白嗎?」

「喔,」達叔更加尷尬了。「呵呵,大家都成年人,明白的、明白的。」可是他不是這樣想。為了掩飾他自己的尷尬,甚麼搔頭、弄手指的小動作都做過了。「我明白的。」他重重覆覆說了幾遍,眼神帶點失落時的憔悴。

「達叔,」張少芳說。「或許一天,」張少芳再吸了口氣,這似乎是對達叔的一個機會。「一天,」達叔更加專注的聽。「一天,你會找到個更好的。」

達叔失落了。

「你知道嗎?」張少芳說。「我都人老珠黃了。」她冷笑了自己一下,那一笑,在那卸妝的臉上,把那堆黃斑、雀斑、魚眉紋、條令紋,都擠迫在臉上四處游走著。「你要找,也找個年輕貌美的吧。」她笑了。

「年輕貌美的……」達叔毫無意識的重覆著張少芳的話,好像被深深刻在腦海中一樣。「知道了,靚女芳。」

張少芳那帶著安慰的眼神,在滿目瘡痍的臉孔上,像天使在地獄裡,格格不入。

「你說得對吧……」達叔嘀咕著。

充滿遺憾的張少芳,在拒絕的背後,卻添上了一份慰藉。


(八)

「說得對吧?這些許年頭,工作愈來愈難找。」翠樺說。

對,這個時期的經濟開始走下坡,金融業和地產業的裁員潮不斷湧現。也許,轉變令人憂懼。

也許張少芳與外界的接觸不多,也許她久在病院裡,也許她已經封鎖了自己的心,也許她關上了門……

「阿芳,」翠樺一邊說,一邊執拾書檯上的雜物。「你找到工作嗎?」

張少芳搖搖頭。

「欸,早叫你跟我一起到美國去。」翠樺執拾著檯面的零亂,拿起了一疊書,指向張少芳說。「現在的情況大家都知,大英政府要走了,大家都跟著走,弄得經濟不斷下滑。你讀那麼多書也找不到工作。」翠樺出盡全力把那疊書放到紙皮箱裡,透了一口氣。「你說怎麼辦?」

「翠樺,」張少芳站在一旁說。「你真的沒事吧?」

「我會有甚麼事?」翠樺大聲反問。「他不要我,是他虧損了!」
三個月前,翠樺跟在中學認識的那位丈夫──籃球隊隊長──離婚了。事情要來便來,不知原因,也不知道下文,也許這就是循環不息的命運。

「我會活得更好。」翠樺說完,整個人也靜下了,手上的工夫也停了,十足一個發條公仔,在一連串流暢的動作後戛然停了。

「啊!」她突然大叫。「阿芳!」她更大聲的叫,但面部表情表現得雀躍與興奮。「我記起了!我認識有位朋友在車行工作。」翠樺走過去張少芳面前,搭著她的肩膀,自信地說。「不如你試試看吧!」

「幹的士這行?」張少芳滿臉堆了疑問的說。「我行嗎?」

「怎麼不行?」翠樺說。「也當作我這位朋友臨走前送你最後的一份禮物吧。」

「嗯……」張少芳不肯定的哼出了個中文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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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程車車行的玻璃門內,放著幾張書檯、幾張沙發椅、數張茶几。假天花板的光管也暗暗淡淡的。車行的面積不大,加起裡面一間專用作發送無線電與傳呼台的小房,實用面積也僅只有400多尺。可是裡面卻四處都掛滿了月曆、日曆,還有一幅應該是車行主席提的一手筆走龍蛇。

「嗨!」翠樺打了個招呼。車行裡面一位似乎是經理的男人,堆了個笑臉,立刻迎出來。「這位是我的朋友──」她攤開手的介紹張少芳。「叫張少芳。」

張少芳微微的點了點頭,也勉強的把嘴角向上一撅。

「這位是這間車行的經理──」翠樺又介紹那位堆了笑臉的男人。「我姓陳,你也可以稱我Thomas。」那位經理即刻接著翠樺的話。「他是我大學的朋友。」翠樺說。

一番寒暄與解紹後,張少芳也下了決定。「怎也好,始終是一份工作。」她想。

在簽訂好合約的時候,剛巧另一位計程車司機又到了車行,他一推開車行的玻璃門,便打了個很大聲的呵欠。背對著門口坐的張少芳等人,也不禁扭轉頭看一看。

「剛剛路過,順便進來一歇。」他伸展著腰說時,也可以清楚的看見他剛步入中年的現象。

「達叔,不去『搵食』,反而到這裡偷懶。」經理取笑說。「來來來,」經理對達叔招手。「介紹你認識我們的新『同事』。」經理永遠都堆起笑臉。

「女的士司機?」達叔未被介紹便已知道是誰。「還要是靚女呢!」達叔坐在門口那邊的沙發椅便已呵呵的笑了。

張少芳看著這個男人,對他的說話,會心發了一個微笑。



(九)

「路上風霜哭笑再一彎,一天想,想到歸去但已晚。」

深夜的路上,從大圍到葵芳,那一段城門隧道特別光亮,比起天上的繁星更光更璀璨奪目。

「想不到梅姐這樣就去了。」翠樺慨嘆著。「真是人生無常啊。」此時窗外像有幾顆閃耀流星擦過,發出閃亮的光芒,又突然消失──也許,那只是一盞普通不過的街燈。

「嗯。」作為忠實粉絲的張少芳,此時打翻了五味瓶,不知如何對答。

「最記得的是她那百變的形象。」翠樺邊回想邊說。「她怎樣變,也是同一個樣子;她年紀多大,也都是同一個樣子。」她回憶著美好,從心裡發出的甜笑。「還有她那奮鬥的Spirit。」

「奮鬥?可是這樣就走了。」張少芳的冷水比起結冰的湖水更冷。

「人始終要走。」翠樺撥弄好一起曲髮,露出一副蒼涼的臉容。「事始終都會變。」

「翠樺……」張少芳婉惜的語氣叫人可憐。「你老了。」她望著翠樺被年月折磨過的臉孔,眼淚不禁湧出來。

「Oh,怎能不老呢。」翠樺嘆著氣,安慰的說。「那年離婚後,趁九七前,憑自己的積蓄移民到美國New York去。本以為多讀幾年書便找到好工作,在華爾街上班。God knows那邊不是夢想的地方。那年頭,趕著找工作,但找到的全都是曼哈頓區旁的唐人街,好像對我們華人有歧視似的。幸好在那頭找到了另一住好人家。That’s why我又回來了。」也許她是安慰張少芳,也許她只是安慰著自己。

「回來幹甚麼?」張少芳問。

「結婚囉!」翠樺特別扯高了嗓子。「原來他也是香港人哩!」

「結婚?」張少芳質疑。「可是你離婚了,不怕麼?」

「怕甚麼?有甚麼怕?」翠樺被張少芳的問題弄得比她更感疑惑。「男未婚、女未嫁,Why Not?」翠樺攤開手掌說。「雖然大家的年齡加起來近百,但為甚麼不可以?」

「翠樺,從前的妳不是這個樣子的。」張少芳笑著說。「若是從前的妳,一定不會接受離婚後再結婚,更莫說是要在這樣的年紀下結婚。」

「阿芳,人是會變的。就像現在荃灣、葵芳一樣!」翠樺指向窗外。「以前哪有這麼多大廈、商場。看那座大樓,」她指著還在興建的如心廣場。「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也沒有這座大樓。而且今天我下機,也不是在啟德。害我迷了路。」那邊的如心廣場,縱使黑暗也見到興建時蓋著的綠色長布,好像被舞臺上的射燈,聚焦地照出夜都市中那屹立的標誌。「物件也會變。像電話一樣,以前的就只有通話、遊戲功能,現在卻甚麼視像通訊、聽mp3都做到。」翠樺對窗外的風景特別感興趣,可是也回頭望著張少芳。「少芳,人是會變的,再沒有甚麼『從前』。其實你還有本錢,為甚麼不找過一住好人家呢?」

「我就是怕連累別人了。」張少芳抓緊了軚盤,又轉了一個彎。

「甚麼連累不連累?你又不是剋夫,連甚麼累?奇怪!」翠樺莫名其妙。「聽說在我當初介紹你到的士車行,那邊有個男人對你頗有意思。」

「你說達叔?」

「對啊。為甚麼不考慮一下呢?何況你都知道。」

「他其實之前跟我有表示過。」張少芳右手拿穩軚盤,左手指弄著。「但我對自己真的沒信心。人家那麼好,我怕配不上,要連累別人了。」

「No!」翠樺覺得更加莫名其妙。「甚麼好不好,有沒有信心,匹配不匹配?Come on!廿一世紀了!難道他不是你的cup of tea嗎?」

「他不是不好,也不是不適合我。只是因為我都人老珠黃了,還談甚麼婚、論甚麼嫁呢?」張少芳摸了摸放在司機位置的那個化妝盒。

「唏!」翠樺也不不想再與張少芳爭論了。「真拿你沒辦法。」翠樺搔著那頭蓬鬆不羈的曲髮,粗糙的手指在髮間打著圈。「不過自小就沒有對付你的辦法。」然後又是一陣蒼涼的破笑。

張少芳在葵芳與翠樺道別後,便獨自在公路上兜轉著。她駕著計程車,兜到了葵涌,又兜到了美孚。然後兜出到旺角,才折回沙田去。

這一段路,她一直沒有掛上紅燈籠,只是百無了賴的兜著風。那個紅燈籠,在梅艷芳的一首《夕陽之歌》下,沉默下去了──

「斜陽無限 無奈只一息間燦爛
隨雲霞漸散 逝去的光彩不復還
遲遲年月 難耐這一生的變幻
如浮雲聚散 纏結這滄桑的倦顏
漫長路 驟覺光陰退減
歡欣總短暫未再返 那個看透我夢想是平淡
曾遇上幾多風雨翻 編織我交錯夢幻
曾遇你真心的臂彎 伴我走過患難
奔波中心灰意淡 路上紛擾波折再一彎
一天想到歸去但已晚
天生孤單的我心暗淡 路上風霜哭笑再一彎
一天想想到歸去但已晚」。
梅艷芳一生傳奇,搏鬥到最後一剎仍未肯放手。但在死神強逼下,一放手,一切子虛烏有。只留下了一條玻璃碎的幼線,閃亮誘人。她留下的,只有被歲月繼續摧殘的動人樂曲,以及那在別人的腦裡殘存的影象,沒有一件是實實在在的。始終,留不住永恆。

或許漂亮的張少芳,那被淚痕擦花了臉,不再漂亮;或許青春的張少芳,自幼在那孤單瘦小的身影,便早起添上了一份不應有的鬱愁;或許瀟灑樂天的張少芳,那曾被緊捏著的心,現在一聲不發;或許還會主動的張少芳,曾在翠樺的懷裡,被海嘯淹死了;或許充滿疑惑的張少芳,在梅姐逝世的陰霾下,愈加對自己的迷惑;或許不再是鮮花般的張少芳,笑起來的樣子,只會突出不再擁有的喜悅。或許充滿遺憾的張少芳,在拒絕達叔的背後,卻添上了一份僅有的慰藉,而且更只是藉口。

可能,清晨很快便到吧。其實那只是一個循環,何必在這個平淡的晚上再勾劃出另一條線呢?可能,梅艷芳站在最後的舞臺上,理直氣壯的一句「拜拜」,其實真的在跟你道別呢?

因為這一年的除夕,大家都只活在懷念當中,忍痛受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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