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2月25日星期一

【我給你大半邊肝臟,你帶著它離開了】

我給你大半邊肝臟
你帶著它離開了


我怕,如果我不去努力記著,大腦會因自我保護而去篩選記憶,然後我會有時忘記。
我必須把它們記下。

2019年的2月,農曆新年的前後,身體的疼痛令你過得不好。
而湊巧地,總是在農曆新年的時候。

回到不知幾多年前,好像我還是小學的時候,你的肝硬化了。我糊裏糊塗地不見了爸爸一整個月,然後你又回來了,比以前瘦弱了,比以前更喜歡看電視,亦會看到感觸落淚,是有豐富情感的人才會有的表現。我感覺在你那次進院後,父親的形象不是以前的那個剛強嚴肅的。

到八年前(2011年)的農曆新年,那時候你的肝快要昏迷了,最後因為哥哥的肝臟不合適,所以我便頂上。其實我只是很自私地不希望留下甚麼遺憾給自己,也換來你之後應該是愉快的八年。所以你不需要感謝我,更不要覺得虧欠我,因為我也因此而滿足。換肝之後的事,其實才吃力。家人要慢慢照顧你,每天到瑪麗醫院探望你,換肝後思想仍然是不清醒,令你從昏迷回到清醒,從不能走得很久到四圍出走。

那時候我還是醫院康復中,旁邊病床有位準備換肝的病人,因為太害怕而全身發抖,整個人震著問我:「你不怕嗎?」
我回答他說:「會變好的。」

媽媽總說浪費了我的心血。我不懂得該如何回答她,總是跟她說「不能這樣講」。我不知道可以給你帶來些甚麼,孝順啊甚麼的,真的不是我的強項。我只是能做的便做吧。就這樣。也因為我們都是含蓄的華人,總不把愛說出口,好像你明知道三哥是疼愛和著緊你的,你依然倔強地表現得嫌棄他,或者變成很多婉轉的表達。其實,這八年來,你抱了孫,出席了我的大學畢業禮,也飲了二哥的囍酒,很高興,應該很高興,也值得高興。所以我也從來不覺得是白費了我自私的捐出。

這兩個劫之後,今年到了最後的一個,沒有再多的了。

但這次我真的感到很無力。我只能每天去探訪你,只能每次跟你談話,或者,不知該談甚麼話而兩個人靜靜地看著沒有意義的電視節目──那晚是播放日本的鋸木比賽,你看得入神,直到醫生敲門進來跟我們商談你的身體狀況。
「很好啊」我總是跟你說,讓你覺得會一直很好,就這樣好下去,姑娘也是這樣講的。然後問你想吃甚麼,想買些甚麼上來,例牌地嘮叨你幾句,好像是日常生活般,好像如常地繼續下去會好。
但我們從心裏都知道,這真的是最後了,只是不知倒數到甚麼時候。


所以這段時間你跟我講過的話,我都要記下來。

你跟我說要好好照顧媽媽,要幾兄弟一起照顧,要給家用。我說好的,你不要擔心我們。我也每天著她要照顧好自己。
我問你會擔心你的孫女嗎?你說會。我想,她應該是你最不捨得的人吧。四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,可以照顧自己了,現在你最疼愛的,就是你的孫女,那個小聰明,還問我們有沒有帶她到合唱團。我說,她精巧伶俐,升小學了,不用擔心太多吧。你點頭,應該是認同。
自陪你進瑪麗醫院,你一直都要我幫你把你的手錶保存好,也叫我戴著它,我說不。我原本想,你的手錶,都不是我愛的那個款式,不好吧。而且,你也可以戴著它呀。然後就放在他自己的腰包裏,穩妥穩妥的。直到有天,你囑咐我一定要把它拿著,戴著也好,變賣也好;說那隻錶給媽媽帶回家了,要我一定要拿。我說好。我也拿了,然後拿去維修。
有次你突然在看電視時跟我們說自己身體的一些變化了,問我到底是甚麼一回事。我突然不知如何給反應,我叫你問醫生好了,我怎麼會知道原因。的確,我怎麼會知道呢,你為甚麼問我呀。但我之後想,你到底是思考了多久,才放下父親的身段,肯跟我討論一個尷尬的問題呢?然後我愧疚自己的冷漠和迴避,也不停回想你說話時那個錯愕的表情,我總覺得可以處理得好一點。
我有次兩手空空上到來你的「私家病房」,你一見我就活潑了,我見你活潑了,我也表現得也活潑了,但心裏卻更難受了。你是一直等待著,終於見到你的小兒子來了,很高興。這樣小小的高興,叫我難受。我只好握著你的手,你也握著我的手。是有多久沒有試過這樣握著呢,次數可能少得回想不起。很可惜,因為一些原因,你必須住在隔離病房,然後我們都得穿上保護衣、戴上膠手套去見你。自你進去之後,我們都沒有觸碰到彼此的皮膚,只是隔著那雙膠手套,感受到你的溫暖。一整個月以來,你都見到戴上口罩的家人來探望你。我跟你說:沒有病菌之後就不用住「私家病房」了。
之後我到樓下買來普通的粥和普通的即磨咖啡,你說好飲。說哥哥那天早上買來的不好飲。其實你是偏心,你偏心於我,你疼惜我。我隔天買來了豬潤粥,原來想給你飲更好像的咖啡的,可是哥哥說你還未吃東西,說等我買。所以我買來了豬潤豬紅粥。貪吃的你,硬是要吃光所有豬潤,說「很爽」、「好味」!我一小匙餵給你吃,也例牌嘮叨你的貪吃,但餵著餵著,鼻子好酸。
你也跟我說過「老豆放不長了」,我立刻把臉擰開。我後悔沒有追問你之後的事,到現在,也不知道你想之後的事怎麼辦。

對我來說,你是突然離開了。我現在還是覺得,你的突然,是故意的。
我那天晚上一個人來看你,手很冰冷,氣也很急促,我還以為轉院的關係,你還未習慣。你著我快點把藥餵給你吃,然後叫我離開。我看著你吃藥的痛苦樣子,逐粒逐粒餵給你,你辛苦地逐粒吞著,很想喝水,我也買來了水給你,慢慢餵著,其實我很珍惜每一分秒,我只怕會阻礙你休息。我想再捉著你的手,你也好像沒有力要捉回我了。
臨走前,我問你明天想吃甚麼,我來買給你吃,要咖啡嗎?你沒有回答我。我猜想你真的累透了。那麼我就先回屯門的家,吃很晚的晚飯。吃過晚飯,還在想明天的路線,下班後要回家吃飯,才去醫院探你;回到自己的家後,一踏進家門,就收到電話通知了。

你是故意使開我們,靜悄悄地離開。
可能你不想我們知道你的痛楚,也不忍看到我們流淚、哭泣。

你是故意的。

我趕到來,是最後的一個(就像我是最後來看你的一個,你是故意安排的是嗎)。我說星期日還要探望你,但不是這樣的探望啊。上樓了,趕忙穿好保護衣,媽媽在房裡激動地哭訴,我推開門,看著你的身軀,身體不由自主地發抖,呼吸也變得沉重,我明明準備好要在你彌留時說的話,現在已經不知道該向你說甚麼了。之後醫生說時間是晚上11點58分,那是我差不多下車的時間。

到底,你最後見我的時候,都在想甚麼呢?我有沒有好好照顧好你呢?然後我就總會覺得,很多地方都可以做得再好一點,再好一點,再好一點,那麼你就可以更舒服地,遠離病痛。但這到底,是一個沒有完結的疑問。

我很想你來我的夢。我這兩天,累得沒有一個夢。你來,就當是安慰一下,好嗎?

最後,我只是在你耳邊輕輕地說:
「不痛了。」

痛了幾個月,辛苦你了。最後幾個星期,靠著藥物,勉強將痛楚減低,希望可以令你舒服。
我在家中看到你受痛楚的煎熬,不能吃、不能喝、不能睡、也不能上廁所,整天躺在床上,看著天花板,看得整個人也發呆了,跟你說,要你去醫院,你也沒有反應。我多問了幾句才回答我。

對,又是因為我,你才肯去醫院。那一晚團年飯,幾個哥哥忍不住,一定要你進醫院去看病,吃飯過後就去了。但原本我跟他說「明天我放工過來接你去醫院」。他聽完哥哥說罷,眼睛看著我,好像說著:你不是說明天才去嗎?我反口了,和應了哥哥,趕快召了一輛車,收拾好你最後的細軟,送你到瑪麗醫院。對不起,要你在那邊孤零零地過最後的農曆新年。也對不起,住院以來,我向你撒了很多謊。我總是沒有按時吃過晚餐才上去探你的,我還沒有好好照顧自己,因為我是想先照顧你。

你很愛我們,我們也很愛你,只是我們都不懂怎樣說,我們也不懂怎樣表達,然後把自己強硬的裝甲展示著、封鎖著。
媽媽很愛你,雖然在她口中,你總是一個脾氣暴躁的父親和爺爺。
你也很愛媽媽,雖然你總是呼喝著她。
你們之間的四十多年(或者更多)感情,我沒法了解,我只能嘆息。
我們笑說,很好呀,私人病房、無敵海景;勉強地安慰脆弱的我們。

雖然你不等我們到來看你,先走一步,但我相信,你是知道,我們一家人,都互相相愛著,你真的很有福氣,不要害怕,我們給你送來很多的祝福,你要走好,我們會團聚的。

你先帶著我一部分走,不痛了。


「在最後 會在何時何處快樂地團聚 
 呼喊後 明白自己 呼喊心中的你 
若要走 認住此刻我在這裏   」
 ──《安魂曲》伍卓賢曲,周耀輝詞






悼家父.林進明(1947─2019)


2019年2月19日星期二

【纖維】



「 我們是飄零在風裡的纖維

    只能遠遠避開彼此的周圍 」


「親人」總是人生中最困難的課題之一。

2019年2月18日星期一

【破皮】


教授音樂,剔著手指數拍子,剔得很用力,一下子的疼痛,皮就破了,掰開了兩邊,中間一個深坑,沒有流血,卻因為皮和神經的拉扯,一碰就得痛。是有點激動過頭了,可這也無可救藥。

可以吃點止痛藥,鎮壓著神經的痛楚,可是心裏總是會看著這塊撐開的皮,忍不住看著牠,好似牠是一隻會動的貓,又會心癢地摸著牠。可是毛病就是毛病,戒不掉的話,就只能夠繼續看著它破損,直到它凋零、脫落、死去。

看到身體上的缺失,然後我們會用人類的文明去維持牠們,讓牠們好一點,放得長久一點,使疼痛也延長了壽命。

過好一段時間,牠會癒合的,牠總會的,我這麼相信,也跟他這麼說過,會好的,他也這麼想過,會好的。


2019年2月4日星期一

【 2018 戊戍年:痛】


戊戍年的最後一天,若要用一個字作結,那麼就應該是個「痛」字了。

很可惜,這卻不是個結束,倒是個開端,還會繼續在下一年繼續,那麼就順理成章,替自己痛幾下。

留院時,醫生護士們都會問我,「如果分了十級的疼痛,你現在幾多級?」其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答,十級痛,是有幾痛?六級呢?或者,可能有五點五、六點四、七點八級……我不知道自己有幾多級痛,也不知道他現在有幾多級痛。他縱是很逞強的人,現在躺臥在病床上,對著他的兒子,用微弱的聲音,擠出一個字來:「痛」。

我又怎會知道他有多痛呢。

至於,我們每個人心裏的痛,更沒法量度。她痛得離開我們,很多很多的牠們也離開痛楚,我們仍然活在疼痛之中。

這些痛,會分開不同的等級,繼續縈繞著我們的身體上、身體裏。也許有一天,我們會習慣了,不再痛了,像針一樣,微細地扎著。

「再多的傷害,不過是傷害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