寫了關於他的一篇,也想寫關於自己的。
我縱使已經早有準備,可是再好的準備,卻是措手不及的。始終,那是把東西敲碎的一擊。
我沒有後悔過 8 年前的決定,因為我知道若果我不做,只會有更大的內疚。我一直安好,他也一直安好,我們也一直安好,事情也一直安好,到直到崩裂的這一刻。
幸好,我們一直以來都是完好的,沒有分別過,即使我們都已經搬出去了,但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不是嗎。我們會一直認為所有事情會好好地走下去,總會這樣覺得,這樣想的話,至少我們都可以笑著走下去。
我還是小學的時候,沒有顧及太多,也不知道究竟是甚麼一回事,只是不知道要是他離開了,該如何是好呢?
然後到了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,他又遇到一個關口,也被救回來了,那時候跟今年一樣沉重,幸好,是有方法的,縱使有一點犧牲,至少我知道可以怎樣處理。
這次,真的沒有方法了。直接收到消息的不是我,要是我,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,我只是收到一個訊息,我的心就深深地沉下去了。現在,知道他要離開了,依然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。
終究這一天總會到來。
我每一年都總有這個感覺,他的生活習慣,就讓他喜歡的吧。他以後的每天,我有時覺得是賺了。然後我的生活繼續有我自己的打算,有我自己的忙碌,有自己的步伐。「很想跑出去呀。」每一個階段就會這樣想。所以大學畢業後回到屯門,鬱悶得很久。我以為自己已經跑到了外面,然後又回去了。至於他是否生活得好,他的日常如何,其實我沒有太多的關心,也花不了太多的時間去了解。我會珍惜每星期回家的一餐,回家總看到他就坐在沙發看電視,但總有些時候不能回去就沒有回去了。每次聽到母親對他的抱怨,我總說:「你就讓他做吧,」然後又會嘆氣。「沒所謂啦。」他最後一個星期在醫院,想吃甚麼我們都給他,「就讓他吃吧,沒所謂啦。」咖啡、豬潤豬紅粥,甚麼的。我原本還想在利東街的精品咖啡店買一杯手沖咖啡給他,可惜沒有機會了。他不用再戒口,只是,吞嚥的困難,令他無法大快朵頤。可他也大口大口地把豬潤吞下,邊吃邊說好味。可能,那是他最後吃到最美味的東西了。
我會希望還有繼續的。
剛踏進自己的屋子裏,就收到了哥哥的電話,他沒有帶甚麼情緒,「能來就來吧。」他說。
我當刻不斷想:我剛剛才見過他,都沒怎樣的。是不是虛驚一場呢?不要緊,就算是虛驚,也得去;應該只是虛驚一場,一定是,應該是的,我們會嘆氣,但不要緊的,然後可以放心離去,然後改天再來探望。
從的士下車,趕上樓,我一直這樣對自己說:
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、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。
我告訴自己,不能埋怨甚麼,也不能怪責誰,包括自己,不可以說甚麼抱怨的話,不可以叫人擔心,也不可以把責任推給誰。
因為他已經一早離開了。
我們可以覺得他是故意這樣離開的,他終於沒有痛苦的。我們也應該選擇這樣去想,也可以選擇另一邊的,可以繼續怪責自己,怪責別人,這樣也可以好過一點。可是,大家都難過極了,我們也不好再給他人添加多一份壓力吧。所以,我們要將這個訊息傳開去,他是安祥地離開,在最後的日子,也算過得不錯,最後幾年的時間,更是開心的。
也應該難過,也應該懷念,也應該掛念,也應該繼續好好地、好好地活著,叫他安慰。
這個人,堅持要回家過年,離開醫院回家,即使自己很痛;回家後,要由幾個兒子勸導下才肯去急症室;到了急症室,他脫下了手錶給我。他是一早就知道回不到家的,所以不想繼續在醫院住下去,也把手錶交托給我,心情徘徊在希望和絕望之間。但他不說給我們聽。我們也不想聽。不知道為何,我就知道──從在急症室那時──我就知道的。我們都不想承認,也沒有承認過。他跟我說時間不長,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。原來,我寫了這麼多離離別別的,卻沒有想過自己是要如何面對這些話題。他的每一個望向我的眼神、每一句形容自己感覺的說話,我還牢牢地記住,因為,好像有很多沒說出口的話。感受到了,卻不知道是否真實,有時候寧願否認。可能,他就是不想我們太多的擔心。
所以,他才會選擇這樣就離開。在我一個人探望他之後,他就離開了。他沒有想過他的堅持,可能會使我內疚的。我的確有想過:是否我觀察得不仔細,看不出他的彌留,沒有好好看著他,陪著他走最後的數小時呢?我進房後就有一下子這樣想過。然後我不忍再看著他的軀殼,也受不了在房間裏的氣氛,我寧願坐在房間外的長椅上。我想很快脫下那套保護衣,我也不想再穿上。我就坐在外面。
我嘗試整理自己,嘗試整理這堆散落的碎片。我要很努力地提醒自己,他是故意的。也要很努力地提醒自己,不能怪責誰呀,絕對不能怪責誰,更不能怪責自己,不要怪自己,不可以;若果失敗,自己會很容易跌進那個無底的穴裏,一直往下跌宕。
這種感覺很難受,難受極了,很想抒發出來,可是怎樣也不能好好地表達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複雜的情緒。到現在,也一樣表達不出來。朋友叫我不要壓著,但我也不知道壓著的是甚麼,實在是很難吐出口的。他走了以後,我才開始感覺到身體的一些毛病。可能是心理作用,但總覺得,哪裏有點痛,哪裏有點不舒服。
但我最感覺到隨著他離開的,是確確實實的、徹徹底底地,失去了大半邊肝臟。
不時,還會隱隱作痛。摸著摸著,8年後,才真的感覺到失去後的空缺。
不過我相信靈魂,也相信,他是欣慰的。他會不會回來探我們,我真的不知道。但到現在,我仍沒有夢到他。即使是所謂「回魂」的那個晚上,我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到他。只是,那晚特別惦掛,然後不由自主地,回想這兩個星期前發生的事,那麼的快,那樣的一個星期,那樣的完結。
我唯一很後悔的,是那一年,有一個出書的計劃,是書寫自己的親人,我是自私地誤解成自己的。如果可以,我想收集、然後拼揍他和她的碎片,再寫一篇,送給他、送給她,再送給自己。
〔你在我身後猝然而逝/晃眼間變成燈泡上的、開關上的/ 碗碟上已洗淨的/痕跡〕 ──《微物》王嘉儀曲、王樂儀詞
之前用了林憶蓮唱的《纖維》,但想著,其實王嘉儀的《微物》,更貼近我現在的想念。
懷念,縱是折騰,也是延續。
希望他現在很好,希望,他最後的日子也覺得很好。
崩缺了一角,會重聚,在那裏都好。
願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