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5月1日。
她的靈魂徘徊在兩個國度之間。
我扶著鋁製的床架,冰冷的溫度傳到我手心裏。我不能冷著一雙手去握著她,我慢慢縮回,搓暖了再握著她那水腫和衰弱的手,發覺她好像跟那床架一樣冰冷。
步進房裏之前,早就做足了心理準備,早在腦中上演過她那因為疼痛而扭曲了的臉孔。但當切切實實地再見她時,我還是愣著了。滿身的喉管在為她注進動作的能力,厚實的被子在蓋著她弱小的肉身。她的嘴巴沒有開開合合,只是一直打開,好想吸氣,又捨不得要呼出另一些氣。
直到她確定自己聽到我的名字和我的腳步,她使勁地張開久合的眼皮,用她那已經白濁和退化很久的眼睛四處張望,尋找我的身影,然後乏力支撐,很快又合上了。儘管應該看不到我的樣貌,也一定不會認得我現在的臉孔了,但她還是嘗些叫著我的名字。或許,想不到我真的來了,或許想我見過面就快點離開。
她的舌頭動了動,有點聲音從喉嚨裏擠出來,不能叫作「呢喃」,是一種像嗚咽的聲音,勉強用力會變成文字和語言。我靠近想聽她想跟我說甚麼,我聽得不太清楚,或者她在說鄉話,我聽不明白。我只能「哦」和「嗯」地應答著她。
我懷疑她能否認出我的聲音。年初我給她打電話,她已經分不到我是四兄弟中的哪一個了。我在她的印像中,應該還是在她白內瘴沒那麼嚴重前,只有9歲的樣子和聲線。
這麼多年了,她是如何度過的?
這麼問題,我每次探望她之後都思考過。自己一個人,孤零零地,坐在舊屋飯廳的酸枝椅上,拿著數十年前織好的一把葵扇搧著空氣中悶熱的空氣。夏天的猛烈陽光把熱力從天台滲進屋內每一角落,黃昏時又有殘陽將當天剩餘的溫度傾注在陽台。還可以燒飯的時候,她有任務在身,時間走得特快。但在數多年前已經她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楚,只有守在家裏,等候女兒下班回家煮飯燒菜給自己。
我沒有見過他。在我出世以前,他就不在了。數算著,至少有廿多年,她都是這樣過著。她會思念他嗎?會否就在每天自己坐在酸枝椅上的時候,邊搧著葵扇邊想著?現在躺在床上的她又會否想著?抑或,她也見到了?
她的靈魂彷彿一時在這裏,一時已經飄走了。母親說前一天晚上,她完全沒有意識。我想,她的靈魂應該飄到另一處,那個她想要前往、也應該要前往的地方。只是因為我們的呼喚,又把她拽回來。
我默默看著她,那皺著的眉心,沉重而倉卒的呼吸,花很大力氣才合起來吞嚥一次的嘴巴。她很想告訴我一些甚麼,我也很想聽到她想跟我說些甚麼。我也很想告訴她些甚麼,卻不知該如何開口,生怕說錯了些甚麼。到最後甚麼也沒有說,甚麼也聽不到。
文章寫到這裏,本來想繼續延續下去,思考究竟該如何面對,或者應該要有甚麼的心理準備……
2016年5月2日晚上。
她的靈魂終於飄到那邊不再回來了。我相信一定是他已經接走她了,是數十年的重逢。
心理準備也來不及,我之前還在想——到底醫學的昌明使我們的「生命」得以延續,抑或是「痛苦」。那是哲學的問題。但這些思考也都已經不重要了。
現在卻在想,到底靈魂會回到哪裏去?每天有許多生命的流轉,是循環還是釋放呢,誰也沒有答案。不過,至少她的樣貌和笑容都被我記下了,不止在我們的記憶裏,還有書本上。這麼漫長地度過了差不多90年,之於她還有甚麼捨得不捨得的,我是很想知道,卻沒有機會和勇氣開口問,現在亦再沒有機會。而在於自己,也不能自私地想把她留下來,總不能奢求一切不變。
雖然沉重亦不捨,至少這應該是解脫。她說過的故事,哼唱過的歌,講過的粗口,稀罕過的隨身物,我統統記下。然後隨時間撫平這一個缺口,成為不變的標誌。
2016年5月3日。
這一天她在這裏的表象化作灰燼,送到她的故地,像是一種回歸,由無到有,由有到無,不知是一種循環,抑或是一種釋放。
早在一個星期前,天文台一直預告數小時後有雷雨,然而一直都沒有響過、沒有濕過。
這個傍晚,香港終於下了一場大雨。大雨過後,天氣會轉好的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