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返大陸」,是一個年代的回憶。我這一代人,很多父母都是從上面走到香港的。他們排除萬難,即使親人分隔兩地,都要到香港搵食。適逢過時過節,父母就會攜著孩子們,一起回鄉探親,跟鄉親聚舊,有點像衣錦還鄉的感覺,好像在說:「看,我在香港多好。」
以前,我總是會回到婆婆的家過年,一住就是一星期。我記得,石岐的那間屋好大。有一個大得可以坐滿一整家人的客廳,一個放了十人長餐桌的飯廳,一個有一個半浴缸大的水箱的廚房,三間睡房,一個種滿植物、遠看著「小霸王」工廠的陽台。婆婆就是抱著嬰孩時的我,在陽台拍了一張照片,陽光從她身後灑進來,她笑得比身後的陽光要耀眼。我還記得,那邊的冬天特別凍、夏天卻特別熱。以前總以為是因為大陸落後,才會這樣可怕,原來只是因為這間屋是西斜,又近天台,所以冬冷夏熱。這邊的小區治安不算好,也未至於很差。但這棟公寓的樓梯,只有一個限時的燈掣。如果夜晚回家,總是漆黑一片。按了密碼打開閘門,樓梯的右手面就有燈掣。按了之後,大概兩分鐘就會自動關掉。我們住在五樓,要爬上去要得花點時間,特別是從菜市場買了餸,走上去就更慢了。有時候到了四樓,燈就會關掉,然後就得摸黑上去。在大陸的小區如此漆黑一片,真的要隄防有賊人尾隨自己回家。走樓梯時,我總是走第一個,然後會細心聽聽有沒有多出來的腳步聲,好像武俠小說那樣,卻不敢回首望一眼來確認。
然而這間屋,許多年前已經沒有住人了,她們都搬到了新屋。新屋有電梯,不用走樓梯。雖然新屋比較細,但我們也不是經常回去了,放置這麼大的屋,屋裏空空蕩蕩的,總覺得很殘酷。婆婆跟她的女兒(我的姨姨)一起住,但她們總是早出晚歸的工作,剩下婆婆一人在家。有好幾年,我都在想,她一個人,就愛坐在廚房門外的那張椅上,眼睛又有白內瘴看得不清楚,一整天這麼長,到底是如何度過的?直至那一年她離開了,我再也沒有去想她的日子會如何的過。而「返大陸」這件事,開始離我已經有點遠了。
至於父親那邊的親友,印象中都是比較豪爽的。他們是住在類似香港圍村的那些巷巷弄弄裏,蓋的一間屋(據說是用我父親給的錢去蓋的)。小時候不認得路,每次都是父母帶我進去的,我一直都疑惑,到底他們是怎麼認得路的,好像每一條巷都是這個樣子──三到四間屋子連在一起,而屋子門前都是一小塊空地放電單車或者單車,每間屋子都有大概三到四層樓高。而父母總是嚇唬我大陸有很多人拐帶小孩,所以我都不敢自己四處走。如果現在叫我要回去,其實我都不會認得路。屋子裏的樓梯好窄,總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,落樓時更是困難。那時候伯娘年事已高,身體雖然還很健捷,但每次看她慢慢從樓上走樓梯下來,都會替她擔心。小時候,總是不太喜歡這間屋的感覺。因為即使大白天,屋內都是暗暗的,地下的客廳就好像那種古裝片的感覺──甫進門口,便見左右是兩排各三張的客席,正中間有兩張主人席,每席旁邊都有一張正方形茶案,恍惚人客一坐下,就會有工人從廚房穿過客廳旁邊的小門,把茶、瓜子和糕點放在竹製托盤端上來。
對於他們來說,我只是一位過客,那個不怎說話的小朋友,也不認識很多的人。但他們對於我來說,卻是成長時的每一個熟悉的臉孔。現在回想起來,有多人已經不在了,暫時未能再見,剩下的都是懷念。
我最近一次「返大陸」(返鄉),好像已經是婆婆彌留的那一夜。那天我坐上午的車,到石歧後就找路去醫院,見婆婆的最後一面。到達醫院已是黃昏,見她在病床上支支吾吾地好想跟我說話,她說不清,我聽不到。那隻瘦弱的、只有皮包著骨的手,緊緊地捉住我。我始終都未能知道她想跟我說的話。自此之後,我沒有想回去的感覺,或許是有點害怕再次面對那種懷念。那夜我要回香港工作,就沒有陪到最後,就趁還未入夜前坐直通巴士回香港。在巴士上,我一直想,其實我是否應該留下來呢?
父親也不在了,好像沒有太多回鄉的理由。雖然總會忽發奇想,覺得自己可以到石歧四處旅遊一下,畢竟這是自己的「鄉」,看看都變成怎樣了。可是,現在愈走愈遠,好像都很難回去了。或者,隨著一個又一個的離去,恍惚很多感覺也都悄悄從心裏流走,剩下的懷念只能夠在回憶中。即使再一次回去,我很怕除了感觸以外,就只有慨嘆剩下的唏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