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2月9日星期一

【完美的裝飾奏】2008-03-06

若說起為樂團調音,往往都是由雙簧管帶起奏一長音A來作標準,然後才會一起奏樂的,這是必然的事……
儘管按著計劃去做,會真的得到想要得到嗎?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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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)

「剛才小提琴在第22小節的第四個音是Bb,不是B。還有,」指揮放下架起的眼鏡,腦袋向前一伸,盯著大譜架上的指揮總譜。「小提琴那裡頭四個音跟尾四個音是分開的,要注意了。」然後他又架起了眼鏡,有神的眼睛環視著整個樂團。左邊的前排是第一、第二小提琴,後排是第三小提琴;右邊的前排是大提琴,後排站得高高的是低音大提琴;前邊是有幾個中提琴;而中間及最後那一排的都是管樂。
「再來最後一次。From the top!」

燈光交織的隔音室內,都是用高音譜號裝飾著。那一個個掛牆的白色的慳電膽,放出白色的淡光,雖不足照遍整間隔音室,但也足夠看著那黑色鐵支譜架上的一頁頁樂譜。穿著白色間條黑裇衫的指揮的手微微的拿起,弦樂手們的腰也板直了,椅子也向前一拉;放在黑色地毯上的中提琴、大提琴都放擺好演奏的位置、小提琴都已經上膊、圓號的號嘴也貼在嘴唇。

那指揮雙眼滾一滾、望一望場內的眾樂手,然後一語不發的落下,同一時間的是弦樂合奏出來的C大調和弦;然後指揮的右手又拿起,向左一揮,向右一擺,拖向上,再落下,如此的來回的輕鬆揮著、數著。每一下都像波子掉落地下時那彈跳彈跳般的輕鬆。1、2、3、4、1、2……

小提琴手那一吸一呼的氣息配合那上落弓的一致動作,不會因為曲子速度太快而亂了演奏的默契。曲子由原本響亮的歡樂優雅,轉為寧靜的輕鬆,很是有規律。但漸大的聲量卻將安靜的輕鬆,只在指揮的舞動間一撥,調回那歡樂中的優雅。一步又一步的層層遞進,令那樂曲的味道更加豐富。

這時,穿著黑色汗衫,深藍色牛仔褲的人,很突兀的站在指揮旁。其實他已經站了很久,從曲子一開始,到現在也是。他把那簧片含進嘴裡,好讓它不用太乾,簧片才得以震動發聲。像是站了很久的他,此刻的動作才吸引了一點目光。樂曲卻並沒有因為他而停下來,因為在整首樂曲的安排裡是沒有理由要停。當樂曲已經演奏到31小節,指揮突然張開左手,由上而下的落下,示意要樂團的音量降低,然後移向那灰白色汗衫的人。那人想了想:

這次無論如何也得把這開首的部分奏得比之前好。很難得是一個獨奏機會,選曲還是莫札特的K314。雖然我不是甚麼獨奏家,但至少,這首曲子以前也曾苦練過好一陣子吧。我之前做過的步驟也不會錯的。嗯,這次定不容易犯錯誤的。

他手上的雙簧管也已經就位了。那支黑黑實實的雙簧管與他的黑色汗衫簡直是絕配。
他先深吸了一口氣,肚子也漲了一鼓的。吹奏了他協奏的第一句,男孩子的手指是如此輕巧的連續觸撫過幾個全自動銀色鍵,然後是一個長音。長音過後便又是一連串輕巧的手指動作,卻是有點生疏似的。他的腦袋、手、腳、甚至整個身子,也在隨著連續不斷的16分音符而舞動。不真的是在跳舞,而只是隨音樂感而輕輕搖擺起來。

「好。」指揮作了個完結的手勢,整個樂團也停止了演奏,放下了樂器來。「看來這首曲子還得練上好一段時間。只希望趕得切下個月音樂會演奏吧。」
「對不起,剛才我的指法是有點錯了。」
「那就要更加留意吧……」指揮在旁托了托鼻樑上的黑框眼鏡。「恆」指揮伸手拍了拍恆的肩膀,拍得他都有點搖晃。「這首莫札特的雙簧管協奏曲,你要知道這並不是容易處理的樂曲。或許你聽多點別人怎樣演奏,和看多些關於這首歌的背景,能夠幫助你。」
「嗯……」他回答時點頭,眼神帶著恍惚,手中的那支雙簧管亦拿得有點緊。
「那……」指揮轉過身來,低下頭的繼續收拾樂譜。「只要在指法上再熟練一點,把大、小聲做得更明顯,會比現在的好。」然後指揮抬起頭來,面向著眾樂手,帶著微笑和臉上泛起的紅暈說:「好!今天辛苦大家了,記得明天都是照樣排練,首先要處理好那首K314,然後就是《加百利的雙簧管》。」然後又轉過身來向著恆說。「你也是,天恆,不要忘了你是這次音樂會的主角。還有要想想那個裝飾奏你會想怎奏。」指揮把指揮棒純熟的塞回那透明細身膠筒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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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

「喂,雙簧管先生,吃飯?」正在那一片收拾樂器的混亂中,拿著4/4小提琴的矮個子踏著輕步走近正在把雙簧管分拆的天恆。
「吃晚飯?」天恆想了好一會兒。「不了,有個學生突然轉了時間上課,要八點半到銅鑼灣。」他掏出口袋中的那本黑色皮面的記事簿打開望了兩眼,又合起來,放回口袋裡。口中唸唸有詞的說:「八時半……銅鑼灣,兩時正……天水圍……」
「那算吧。我找老根吃。」然後失落似的側了側頭,轉個身去。

「小羊,天恆今晚吃飯嗎?」那人邊將圓號小心收放在袋子裡,邊說著。
「不,他說很早便要去上課。」小羊拿著小提琴盒子走向牆邊的角落,那角落正是一群收拾樂器的團員。他面向已經背好背包的老根。
「又很忙嗎?那我們自己吃吧。」穿著長袖淺黃色裇衫的老根提起了那個圓號的黑色皮袋,很是不方便的樣子。「我先到森記去了。」說畢便隨著小羊「哦」的一聲走了。

「再見…」在一連串不同語氣的道別聲下,整間隔音室的燈光都暗淡了,剩下的就只是黑色的空洞。
天恆收拾好了所有物品放進公事包內,左手提著,右手推開那道厚重的門,走向升降機旁,跟其他的團員同擠在一個寂靜的四方空間內,無言的落下。
他在暗夜下,踏著頻密的步伐在工廠林立的火炭,經過了一盞又一盞淡黃的街燈,走到就在豐利工業大廈對面街亮了白光燈的巴士站,等了好一會,終於上了那輛81K。

車經過了漆黑的火炭路,很快又轉到了大埔公路。

「喂,小璐?」天恆從公事包中拿出手機。
「剛練習完,對吧?」電話的女聲先架了個氣勢。
「是……怎麼了?」天恆也放輕了聲,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話。
「你還想磨蹭到幾時?」
「對……對不起……」他抿一抿了嘴。
「你的道歉已經沒有甚麼用了。我已經受夠了這樣的語氣。」她似是很決斷。
「我也想有更多的時間去……」天恆看著窗外的漆黑,又看到窗中的自己那副憔悴不安的樣子。
「想?我也想有多一分鐘的自由。一分鐘,就一分鐘而已。嘿……」
「不是說過我們這段時間都要一起努力麼?」天恆緊接著她的苦笑。「你不是都贊同我這樣的做法嗎?經過這段時間,我們便不用再這樣了。不是說過要先儲蓄,待到有能力去供樓之後才開始計劃結婚……你不用那麼著急嘛,我們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嗎?」
「『我們』……嘿……『我們』……」那女的在電話嘆了一口氣。「是,你說得一點也沒錯。你覺得完美的步驟,誰會說是錯?完美、完美、完美……哼,我快被迫瘋了。吃飯經常也要計算過,衣服也都有幾個月沒有買新的;每天也要這樣,你有顧及過我嗎?」
「小璐……」
「好,」她靜了下來。「我想這樣依著所謂步驟的生活也夠了。你繼續你的完美步驟,我繼續我的自由生活。我想……『我們』最好就是分開一下。」
電話就掛線了。

天恆聽著手機中的掛線聲,腦裡卻迴響著剛才的「分開一下」、「磨蹭」、「到處也是」和「完美步驟」。他的眼神呆呆的看著窗外的漆黑。

怎麼事情會這樣下去的?剛開始時不是很好的嗎?我這麼忙,也不是我想的。不是一早說過了麼?怎麼會反口的?只是……只是……到底為甚麼小璐會這樣的?她有了別的嗎?是……應該是。不然……小璐……

他從手機中的連絡人名單中移到「璐璐」那欄,手指正想要按那「撥出」鍵,卻抖顫的縮回。

「下一站是沙田市中心。The next station is……」這下子把天恆從思緒紊亂的回想中抽過來。急忙起身隨著幾個人踏著輕浮的腳步下車,差點失了平衡。這個冬天特別寒冷,他口中噴著白煙的走到新城市廣場的巴士站,轉乘48X。

「怎都好……先回家去吧。」他拖著一身疲憊。工作了一整天,又練習了近三小時,現在也都快晚上十一時半了,還在巴士站等48X。天恆的樣子,就像一個三十五歲的人,比他的實際年齡還多了四、五歲。
在他下車後,又從口袋中掏出那黑皮記事簿來,一邊唸唸有詞,一邊走回家。
回到家中,又是漆黑的空洞。只有窗外的殘弱的燈火,落寞地照著孤獨。現在已經十二點半了,時鐘秒鐘卻滴搭的跳著,毫不留情的見證著每一秒痛苦的增加。

明天還是要早起,趕快去睡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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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

「黃老師,對不起,要你這麼早。」一字眉的太太在恭恭敬敬的邀請天恆進琴行的練習室內。
「不要緊、不要緊。」天恆也露了個苦笑。
「因為呢……待會藍藍要去補數學。近來呀,她數學成績差了呀。都不知原因是不是……」
「不如我們開始吧?」
「好、好、好!」一字眉太太的笑容特別燦爛。

「上一堂我……」天恆也開始在那間狹小的琴行練習室內授課,伴隨著的是一字眉太太在旁燦爛的笑著。那位小朋友就坐在椅子上,雙腳懸空的搖著,口中哼著「一閃一閃小星星」,手中拿著那支比她要高的雙簧管。

那琴行的房間沒有窗子,四面也只是牆壁。灰白的天花和那灰白的牆,被那寶藍色的地毯烘托著。黑色低沉不語的鋼琴靠在門左的牆邊,穿著黑色裇衫的天恆就坐在琴椅上,身子也靠向鋼琴,望著坐在中間的小朋友。天恆的衣著靠在鋼琴旁顯得一點都不起眼。對著那粉紅色木門的牆,放著一個又一個鐵製的黑色譜架,有些卻把自己的歲數給繡在面上,亦傳來一陣陣的鐵鏽味。那位鮮艷的一字眉太太就在鐵鏽味彌漫的角落,貼近那黑沉鋼琴,也望著坐在中間的心肝寶貝。

「若說起為整個樂團調音,往往都是由雙簧管帶起奏一長音A來作標準。所以我們吹雙簧管的也得在長音上花一點工夫。」天恆在那一字眉太太的壓力下,不得不抖擻一下精神。
「唔……長音好悶……。黃老師教我別的吧,我想要吹曲子。我要吹《唱K小魚仙》的歌!」扁了嘴的小孩最討厭。旁邊的一字眉太太笑了笑。
「不行……你的音還沒有練好,半音也未知道指法。要先練好,才可以吹《唱K小魚仙》的歌呀!」
「唔……我要『小魚仙』!」
「說了不行就不行。如果……」
「我.要.『小.魚.仙』!」藍藍也用她眼角的淚水作武器進攻天恆那道堅硬的城牆。
「都說了不行!」煩厭的孩子聲叫他忘了那孩子的母親正在觀課。「你練好長音,老師會再教你的。」又立即變回溫和的勸誘。
「藍藍,」在旁一直觀火的一字眉太太也忍不住開口了。「聽黃老師的話,練好這個才到另一個嘛。」
「哦──」長長的一聲不滿,迴盪著整間房間。

在藍藍努力的練習長音時,她的母親目不轉精的望著她女兒。
然後像突然想到了一個驚世問題,很快的轉過頭來.問天恆:「若果以藍藍現在的程度考試,你說她能嗎?」
「沒有甚麼能不能,只是看考幾級。」
「八級呢?」一字眉太太很有自信的回答。
「八級……但以藍藍現在的程度來看,在考試……也……比較難合格的。」天恆也不太好意思了。
「哎喲,八級不行嗎?」一字眉太太瞪了一下眼,又弄一弄手中的名牌手袋。
「但報考級的時間也過了,而且交報名費也截止了吧。」天恆的視線從那一字眉太太,轉向吹長音吹得漲紅了臉的藍藍。
「用肚子吸氣、呼氣。」藍藍望了望天恆,誇張的吸了一口氣把肚子都給吸漲了。
「黃老師……其實呢……」一字眉太太說話也開始結結巴巴,然後滿臉笑意的向著天恆。「我早就幫藍藍報名了。」然後就是一陣高音的笑聲。
「啊?」
「喔哈哈……藍藍這陣子才保證有空閒練習……那就只好這樣做吧……喔哈哈。」一字眉太太把她的眉毛也笑開了。「而且,我們要搬家了,也想替藍藍轉去一間較好的學校。」
「這個嘛……」天恆深呼吸了一口氣。「始終藍藍的能力還未到八級水準。這樣就考試恐怕也都只會是……」
「不緊要、不緊要。老師你幫藍藍練多點不就行囉?」一字眉太太的眼也笑成了一條線了。
「恐怕最後也只會是浪費時間。」
「不用怕、不用怕。我知道老師定有辦法的……你不是幫過不少學生考八級了嗎?」
「但是藍藍……」
「我知道老師定能幫藍藍的。」一字眉太太的笑容像是掩藏著一些事。
天恆說得再多的拒絕原因也勝不過一字眉太太的強行要求。

怎麼搞的?!這算甚麼意思?報了名才跟我說,有沒有把我這個做導師的放在眼內?這群家長只顧是……唉!都不知道為甚麼要讓自己的子女學樂器。都把音樂當了甚麼?

「好。」天恆站了起來。「今天就這樣吧。下次我帶八級考試樂譜來吧。」
「辛苦你了黃老師。」一字眉太太又恭恭敬敬的鞠了個躬。
「嗯。」天恆仍然是沒精神的回答。「那我先走了,要到別處教另一個學生。」
「ByeBye!」藍藍摟著媽媽,邊跳著邊說。
「老師,若然你要幫藍藍加課的話,我也不介意呀!」
「嘿。」天恆笑了一下,似是苦笑、又似是微笑。然後對著藍藍說:「你記緊要好好練習喔!」接著就一個箭步的出了琴行。

上了半天課,剛步出銅鑼灣時,正午的陽光擁抱著街上每一個人。在寒冷的冬天裡,感覺特別溫暖。然後天恆從口袋裡掏出本黑色皮面的記事簿,口中嘀咕著:「二時正……天水圍……四時正……屯門……六時半……沙田」便匆匆忙忙的趕上快要開走的計程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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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

差不多傍晚了,在那燈光暗淡的工廠隔音室裡,人陸續的進來準備。已經放好了的椅子,譜架,旁邊都坐了人。弦樂手們都在仔細的用松香抹他們的弓,把馬毛都抹一遍。銅管樂手就將每條調音管都拔出來,落了幾滴水溶性油,按幾下掣,又將管塞回。單簧管的,就把簧片含在嘴裡。而天恆,則在旁自己削簧片。
「天恆……」他們的指揮走近天恆。「近日很辛苦嗎?你看起來,樣子很……」
「嗯,劉指揮……」天恆一直削他的簧片,沒有正視過指揮一眼。「雙簧管一定要削簧片嗎?」
「那當然啦。」劉指揮在旁哈哈笑了笑。
「我以前的導師只教我要削,但卻不告訴我原因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劉指揮拍了拍天恆的肩膀。「簧片有不同的厚度,有不同的音色。為了配合自己的演奏音色,便要削簧片了。」天恆在旁呼了一口長氣,劉指揮又接著說。
「這是必要經過的步驟吧?」天恆狠狠的削了一下那簧片。
「當然啦!不把它削好,怎能吹奏一個適合的音色?所以這個工序對雙簧管的演奏家來說,是少不了的。」劉指揮在天恆身旁走過。「那麼你決定好你裝飾奏怎樣演奏沒有?」
「想好了。」天恆很是冷靜的回答。
「好,那待會就要認真聽聽了。」然後「拍、拍」的響聲在天恆肩膀拍了兩下,拍得他都有點搖晃。
「哦……」天恆停下了削簧片的工作,呆望著手中那塊淡黃色的簧片,整個人像是停了。

「怎麼?劉指揮說甚麼?」小羊見天恆的呆滯,便拿著小提琴走向天恆問。
「阿……」這時天恆才回過神來。「沒甚麼……」
「嗯?你精神好像……」
「啊──小羊你會喜歡怎樣的雙簧管音色?」
「這個問題……嗯……」小羊這小子認真起來的表情有點像在裝成熟。「調皮點的!我喜歡開心。」
「但雙簧管多是演奏淒美的,不是淒美點好嗎?像是那首《加百利的雙簧管》,不就是那般的淒美動人嗎?」
「淒美不一定動人。」小羊把小提琴放在膊上,做了個拉提琴的動作。「小提琴也能做到,有聽過《秘密花園》嗎?我想要數淒美的音樂,彼彼皆是,沒甚麼特別。讓人歡樂的樂曲才更彌足珍貴。」這可能不是十四歲的年輕人說的道理,但卻在他口中說得頭頭是道。
「是嗎?」天恆勉強的做了個微笑。
「那你會怎樣演奏K314裡最後的奏飾奏?」
然後天恆苦笑了幾下。「先Warm-up吧。」
天恆把簧片插回那雙簧管的吹嘴,再將其插入整支黑黑實實的雙簧管。

「各位,」劉指揮終於走到指揮位置,坐在那張高高的吧台椅。「先調音吧。」
然後就是天恆吹了一個長音A,這個長音與其他樂器的共奏中,在調音以外,是一種持久的磨練。除了音準,就是能否把這個長音好好的吹下去。這是必經的一個過程。

「好,」劉指揮在三次調音後,把身子坐正了。「先來練那首《加百列的雙簧管》吧。」
指揮的手一拿起,所有樂器也都就位了。他的手一動,就示意著樂曲的開始了。
這次沒有了莫札特協奏曲的輕鬆,卻是定音鼓的幾下作開首。接著就是很慢、很柔和、卻帶點冷的氣氛、使人覺得淒美的雙簧管。小提琴是逐拍的彈撥演奏,代替了古鍵琴的音。
整首樂曲卻沒有甚麼特別的變化,除了天恆的主旋律有移動之外。

「叮噹!你有新訊息!」突然在天恆的口袋中響起了這句。
「啊……抱歉……忘了靜音。」天恆把手機拿出來,調至靜音模式,對那訊息也沒有開啟來看。
「真是……」劉指揮放下了眼鏡,搖搖頭說。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。」天恆也得連連道歉。
「再開始吧──Tutti,from the top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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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

近日在這工廠大廈,每逢星期五、六的夜晚,總會傳出莫札特的《雙簧管協奏曲第一樂章》及《加百列雙簧管》,這兩首歌的旋律。
在燈光漸暗的房內,依舊是一片收拾樂器時的混亂,在隔音室內有人在趕忙收拾自己的樂器,有人則繼續練習多一、兩分鐘。窗外的景色卻不再迷人,城市的燈光像是再也點不起任何的生氣來。

正在將簧片放回簧片盒的天恆,提不起半點精神來。
「雙簧管先生,今晚吃飯?」矮個子的小羊又再次提著輕步走近天恆問。
「吃晚飯?」天恆想了好一會兒。「但……」他原本想要拒絕的。「那好吧,今晚像是沒甚麼事要做,明早又不用早起。」
「好!我先去找老根他們。」然後滿心歡喜的轉身跑向老根的方面。

夜已深,天空上的黑,也被燈光染成了暗淡的紫色,似是迷人,卻分不清夜色的幻象。但工廠區轉角位的那間茶餐廳還未打佯,仍然亮著了橙黃色的溫暖燈光,吸引著寒夜中的那群飢渴者。

「老闆!」老根在推門進鋪時先叫了一聲。
「喂,今天又排練?」老闆從廚房裡走出來,似是認得他們的聲音,是熟客的到來。手還沒有抹乾,拿著條「祝君安好」的布,邊抹著手,邊走出來。
「對,我們很快有演出了。」老根拿著圓號,很困難的從門口走進來。「老闆你一定要來呀!」
「哈哈,當然會來!」老闆笑起來的條令紋特別清楚,他的眼也笑成一線了。「當我達成了我自己的心願時。」
「那是甚麼?」
「中六合彩。」然後就是哄堂大笑。

他們四人都坐下了,點了不一樣的食物。
「剛才的協奏曲很棒!」老根先說了句。「尤其是近尾的那個裝飾奏,比聽CD更好。」
「是嗎?」像是木頭公仔的天恆,說著木一樣的說話。「但始終都像少了點甚麼似的。」

尾段的長音仍然不夠穩定;高音位仍略欠圓潤;顫音還沒有做得好。總覺得缺少了一步似的。

「那就是缺憾美!沒啥大不了的!」老根大笑了幾聲。「你要的芥蘭。」侍應端上一碟冒煙炒菜。「哪個專業的樂手沒有在演奏時犯過錯?」
然後是天恆從鼻孔裡笑出來的哼一聲冷笑。
「先吃了。」老根急不及待的拿起了雙筷子。他望著那碟菜的表面,嘴角向上撅了個奸險的笑容。
「飯也沒到」小羊瞥了他一眼。「凍檸茶。」侍應這時又遞上了一大杯的檸檬茶。
「哈哈。」老根在旁放開了喉嚨的笑了笑。「用不著等飯來!先吃了才說吧。」
「我要用熱呼呼的白飯來伴著才行。」小羊對老根的態度皺了皺眉頭,苦笑似的看著他吃著芥蘭。而天恆則木一般的在旁翻弄著他的手機。
「我說天恆你呀,」老根突然面向天恆,一臉認真似的。「別那麼勉強,不能做和不做是兩回事。倒頭來辛苦的不又是自己?」然後在天恆微微點頭下吃了兩口白飯。「你看你的樣子。唉……看到也感覺你的辛苦。」天恆一直也在微微點頭。
在充滿菜餚的香味時,其他人也到來了。頓時將兩個人的對話擴大了。

飯局很快便完,大家各自都散了。天恆一直都翻弄著自己的手機。走到新城市廣場旁的巴士站時,又再從口袋裡掏出那本黑色皮面的記事簿來,繼續唸唸有詞。霎時才想起剛剛練習時有信息。便立刻打開「收件箱」的那一欄,是寫著「from 璐璐 19:43」

「恆,上次咁樣嘅語氣,好對唔住,但希望你明白。我都好想盡善盡美。但係你要知道冇嘢係必然。我都知你想大家好,如果你仲想繼續咁樣,或者點都好,今晚盡快打噃我電話……或者你覺得要繼續你嘅步驟,就算數啦。」

在一陣子的沉默下,00:50,巴士站的48x剛開走了,那是最後一班車。他只可以站在原地望著那班車漸漸的離去,愈來愈小,直到消失在眼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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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

這段時間,在只留下軀殼的日子下生活的天恆,也得盡自己的本份。藍藍的考試曲也得要練習,但還有下個月頭的演出。

「這個位不要吸氣,會破壞整首樂曲的完整。」、「這幾個音要短。」、「這裡的音要清楚、輕一點。」、「手指再靈活一點。」、「不是說過,這個位不要斷開嗎?」
聽似是嚴格的培訓,但天恆賠上的精神、時間,也相當不少。是想把空餘下來的時間給填補嗎?

「黃老師……」藍藍在旁邊踢著那小腳,望著琴行練習室的那反光的木地板。「可以休息一下嗎?」然後便扁著嘴,用可憐的大眼睛望著天恆。
「不,你的考試兩星期後便到了,還不快點練習。」藍藍聽過後像洩了氣的氣球般,但仍勉勉強強的挺直腰,又開始另一次的練習。
「也不用將練習安排得這麼密吧……」小孩子的直率總會觸怒別人。
「快點練習!」
在不斷重覆的旋律中,夾雜著門外那群太太的交談歡笑聲。

敬業樂業,始終也要做得最好。要藍藍考級成功,音樂會的樂曲也得做得好。

「叮噹!你有新訊息!」天恆的電話又有新的訊息。「from 老根 17:22」。

「已經決定是次演奏曲目之次序:柴可夫斯基的《天鵝湖組曲》首三章節、德福扎克的《『新世界』交響曲終章》、《加百列的雙簧管》、莫札特的《雙簧管協奏曲第一樂章》。演出時間約40分鐘。」

所有旋律也都定了按照樂譜的奏吧?

早上到處教授學生,晚上回到自己的家,那漆黑空洞的家。在寒冬中,他縮捲著身子,打了個噴嚏,揉了一下鼻,拖著緩慢的步伐走過去那台放在電視機旁的音響,把它啟動了,發出藍藍綠綠的光,再打開光碟盤,從莫札特的唱盤膠盒內小心的拿出那隻金色封面的唱盤,放進那音響播放。播放那雙簧管協奏曲。

放輕鬆心情了嗎?他卻臥在回憶中細嚼音符。

聽過了一遍後,便把那藍藍綠綠的光關掉。然後拿出他那支黑黑實實的雙簧管,準備開始練習。

靜夜裡的雙簧管聲音,充斥著整間屋子。那是不斷練習的裝飾奏。

在那麼尖、卻那麼扁平的雙簧管甜美樂聲中,突然響起了電話的聆聲。

「喂,雙簧管先生?」一聽便知是小羊的聲音。
「是,怎麼了?」
「你今天收到訊息嗎?」小羊的說話,似是興奮。
「你的訊息?」
「不,曲目次序。」
「喔,收到了。是老根寄的吧。」
「演出在兩星期後,準備好嗎?」
「嗯,我正在家裡練習,你就打來了。」
「哦……不好意思,打斷了你的練習。」小羊像感覺自己打擾了天恆,說話帶點不好意思。
「不要緊,我也想找點休息的時間。」天恆從鼻腔裡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。
「那……你今天忙嗎?不來團練習?」
「對,剛剛才幫了個學生練習考試曲目,練得很晚。」
「看來很辛苦……」電話中的小羊,說話也帶點同情。
「也得繼續下去。」天恆像很樂觀的。「你也快練習吧,有你最喜歡的新世界交響曲。」
「是喔、是喔!哈哈。」小羊又開心起來了。「我不阻你了,繼續練習吧。」
「嗯……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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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七)

在文化中心的演奏廳舉辦的音樂會,很多事前準備的工夫的也都已經做了,剩下的就只有演出。

「小璐,希望你可以出席到今晚嘅音樂會,門票我都已經寄咗俾你,希望你到時能夠到場啦。當係……咩都好啦。」

緊緊按下那「確定」鍵,是最後綵排時寄出的一個短訊。

「好吧,那大家先休息一下吧。」劉指揮還沒有換好燕尾服,仍是穿著休閒裝的站在台中的指揮位。「到上面的化妝間準備,木管組的房是……」劉指揮交待了不少細節後,也自己走回後台更換衣服了。「待會演出順利呀!」臨走前也不忘多說一句。

「黃sir。」老根在旁叫天恆。「緊張嗎?」
「沒甚麼好緊張。只希望做到最好。」
「哈哈,那麼待會見,我要溜出去吃點東西。你要一起來嗎?小羊在那邊等著呢。」
「不了,我回去練習一下剛才的裝飾奏。怎麼說也不夠好。」
「啊……練甚麼練。」老根按著自己的前額。「剛才已經是最好的了,你要知道沒有完美,只有盡力追求而已。」
「那我現在便盡力呀。」
「真拿你沒辦法。」他反了一反白眼。

口袋中的電話突然響起了雙簧管協奏曲的鈴聲。
「喂?」天恆急忙從口袋中掏出電話來。
「黃老師!」是一字眉太太的聲音,應該是藍藍考級試的消息吧。「藍藍的考級試呢……」
「嗯?」
「我在伴琴時,都見評判連連的點頭,而且樂譜的演奏都做足了八成,音階也沒有甚麼大出錯。至於即時閱譜演奏……」
這是天恆最擔心的,即時閱譜對小朋友來說很是困難。
「藍藍也輕鬆的奏過。看似一點都不緊張!」
「喔?」天恆感到既驚訝、又是歡喜,心裡沒有想到這樣的越級考試這麼順利。「那就好了。」
「都是老師你花了不少心血訓練藍藍。」一字眉太太說得特別輕快。
「不是、不是……是藍藍的努力而已。」
「真是太客氣了。喔呵呵。」一字眉太太的笑聲在手提電話的遠處也能聽見。「這段時間也辛苦黃老師你了,」一字眉太太也恭敬的道謝。「下堂再見再說吧。」
「嗯……」掛線後的天恆雖然笑著,但眉頭卻因為疑惑鎖了起來。

「喂,還待在這裡幹甚麼?快點去換燕尾服吧。」旁邊的第一小提琴手催趕著說。
「哦。」

接近預定的演出時間,觀眾陸續進演奏廳就坐,總觀也有三分之二的人數。剛溜出去吃東西的老根和小羊也都回來準備好了。預定舞台也設定好了,演奏也都快要開始了。

「好了,我們也要出去了。」在後台的劉指揮說著。
然後一群穿著了筆挺燕尾服的樂手,攜著他們的樂器步出舞台,在燈光暗淡的光線下坐下,整理譜架上的樂譜。

霎時,舞台的燈光由暗淡轉為光亮,就如眼前的一亮般,樂手們已經準備好在台上。
這時那第一小提琴手站起來,指向天恆,開始調音。

這時雙簧管奏了個長音A,其他弦樂也奏起來,來調校一個統一的,這是一個必要的步驟。然後又奏起另一個新的長音A,到管樂組的調音。最後再一次長音A,回到弦樂的調音,奏起了不同的和弦。是一個緊扣著一個的步驟。

到指揮走出來,整個樂團也隨著觀眾的掌聲中站起來了。

劉指揮示意樂團坐下,然後就準備好第一首樂曲的演奏──《天鵝湖組曲》。在雙簧管奏起的淒美旋律下開始了這首樂章,經過了由高至低跌下去的沉重感覺。最後在突然大聲的兩聲下完結了。
接著是意味著完結的《「新世界」交響曲終章》。一陣弦樂的激盪後,就是由單簧管奏起的寧靜。最後一段由一個變調主旋律,將音樂推至緊湊。最後由小號的長音作結。

是一切都完結了嗎?不,這才是開始,是我獨奏的時候了。

第三首,是《加百列的雙簧管》。
在定音鼓的牽引下,雙簧管的高而扁的聲音,感覺不到一點圓潤的甜美,只有一陣又一陣的淒酸。在弦樂的彈撥下,感覺更加一重。尾段的演奏像是將所僅存的希望都吹出來,是緊接著那協奏曲的序。

還好……沒有出錯,可是總欠了點甚麼似的……

然後就是最後的《雙簧管協奏曲》,指揮在演奏前,面對著站在台前的天恆,給了他一個微笑,示意剛才的演奏一直都很好。
弦樂合奏的C大調和弦開始了這首樂章。不論是響亮的歡樂優雅,或是寧靜的輕鬆,弦樂組都把逐層推展的位置做得很好。

藍藍的考試真的這樣好?但這都不是跟著步驟的……

終於到了雙簧管的部分了。由一個滑音至一個長音。但天恆的演奏,卻把之前的歡樂優雅給倒轉成一個對比。尤其每一個落音,都感覺到一陣的不足。

小璐有來嗎?她收到我寄的短訊嗎?

但後面的顫音卻做得很完美。一直下去的演奏也沒有甚麼大問題,弦樂一直都在歡樂優雅中,而雙簧管卻擺脫不了,奏出另一種味道,感受不到一點的圓潤。

這次會是最好、最接近樂譜的演奏吧?

終於到了最後的裝飾奏了。在一陣的顫音下,帶出了既很悲痛的旋律。一陣的低沉,嘗試上高音的一剎又是迴峰落轉似的跌至低音。但之後又不停的徘徊在尖而扁的高音中。最後在幾秒的顫音下,由低落的音轉回了一剎的甜美,一步一步很有規律的演奏著。這樣的演奏,卻只像是巴洛克風格規律的呆板。最後,整個樂團的全奏重覆開始的旋律,此樂章戛然而止。
就在這時,天恆遠望著演奏廳遠處,舞台上方那刺眼的燈光令遠處都變了黑暗。

這次演奏會是完美的。

觀眾在最後的一個音,感覺不到有任何完美的收結,在某人拍的第一下的掌聲中,其他人才曉得跟隨著響起零碎的掌聲,是冷冷清清的散落在演奏廳的角落裡,卻令天恆的臉上顯露出點不安。

音樂會完了。天恆在燈光暗淡的舞台收拾樂譜回後台,因雙簧管是近中間,通常都是最遲回到後台的一位。卻只在舞台上聽到近台前的觀眾的交頭接耳。
「還以為莫札特的雙簧管協奏曲會不錯,卻是普通不過。」
「算吧,我也沒太大的預期吧。」

「雙簧管先生!今晚去慶功囉!」小羊在後台望見天恆,,滿懷興奮的心情去找天恆。「劉指揮說你一定要到!」
「不了,我有點事情做。」天恆毅然拒絕了。
「怎麼可以……你可是主角喔。」小羊的失落感並沒有觸碰到天恆。「有甚麼事下次再做吧。」
「嘿……」天恆在冷笑下轉身離去了。「再見了。」

步出了文化中心,天空也早已經沉了下來。但周圍的環境,像是空了一樣。
天恆走到梳士巴利道的巴士總站等候234x開車,望到維港兩岸那「幻彩詠香江」。
五光十色的激光交織,射穿了雲層、照穿了水影;大廈霓虹彩燈的閃耀,把世界都照得充滿色彩,極是美艷的一刻卻是那麼的虛偽。在人群的「嘩」聲中,交錯的燈光、斑斕的煙火便隨著被照亮的煙霞而消散去。
就在消散的一刻,天恆登上了234x。
車外就只有一個空空的黑洞,任何光線也透不進來了。在燈光微弱的巴士車箱內,他的黑色袋中能夠觸摸到那盒雙簧管。巴士的站名一個一個依著已定的次序閃過、讀過又轉過了,那是不停的重覆著,直到他要下車的那個站。天恆像是失了重心的走下了巴士,再次想從口袋裡掏出那黑色皮面記事簿,卻掏不到甚麼,似乎把這本記事簿給遺下在哪個地方。然後等待巴士開走了,像得到了一種空了的感覺。他便像摟緊唯一幸福似地摟緊他的袋子,在零星燈照射下的黑色街上很自在地走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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